天地白驹 第117节

作品:《天地白驹

    人类社会的年轮闪烁着走马灯般的光芒,杜景只是做了一个动作,无数景象便漂浮而起,苏联的十月革命,冷战,最终解体。
    斯瓦坦洛夫斯基忽然迷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嘲道:“我记得你是双相情感障碍,躁郁?是不是?”
    杜景没有回答。
    斯瓦坦洛夫斯基又说:“你是否觉得,我们口中,曾经的那个国家,伟大的苏维埃联合共同体,就像一个双相情感障碍的病人?时而狂躁,时而抑郁,时而冷漠,时而疯狂……它就像我们所有的爱人,看似不可理喻,却只有爱人,才能真正地理解它。”
    “不,”斯瓦坦洛夫斯基喃喃道,“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只是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哪怕明知它有一天将走上自毁的道路,也不死心地为了挽救一天它的生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就像你之于你的爱情,周先生。”
    杜景抬起一手,虚虚按着面前,冷漠地说:“这求情对你而言管用么?”
    周洛阳答道:“我觉得不太管用。”
    “精神的残疾与生俱来。”斯瓦坦洛夫斯基唏嘘道,“人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永远也治不好,你看,就像你这冷漠的面孔。”
    周洛阳说:“我不奢望他痊愈,不过是希望能与他长久彼此陪伴罢了。”
    杜景回头,看了眼周洛阳。
    在彼此拥抱的那一瞬间,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也明白了他的内心——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让杜景变成什么模样,是彻底痊愈,像个健康人一般,抑或改造成他满意的那个人。
    甚至周洛阳就从未想过,杜景是不健康的非正常人。世上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活法。
    他只想要他们在一起,不管过去与未来,他只想要现在。
    “让他走吧。”周洛阳说。
    “光粒逆流转轮,监视者命令。”杜景说,“去除此意识波权限,进行释放。”
    “不——不!”斯瓦坦洛夫斯基顿时恐惧起来,却一瞬间化作光尘,升起,飞向更为广袤的宇宙深空。
    世界安静下来,杜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历史的一幕幕景象瞬间回到了时间的巨大年轮之中。
    他回到原点,来到周洛阳身前,周洛阳手握时间齿轮,抬头看着他。
    “想好了吗?”杜景问道。
    “想好了。”周洛阳说,“我还是想回去,等到哪一天我们再回来这里,再去那个未知的世界,你觉得呢?”
    “那就走吧,”杜景说,“我们一起。”
    这个世界里再没有人过来了,周洛阳把时间齿轮交给杜景,杜景想了想,又说:“光粒逆流转轮,解除除了我与修正者之外,余下所有意识波的一切权限。”
    “执行。”周远的声音道,“人类个体9327das4430意识波内存分离并予以修正。”
    “谁?”周洛阳想起了又一个人,“乐遥吗?”
    杜景与周洛阳停下了脚步,周洛阳忽然想起了有关记忆的问题,依稀明白了什么。
    灵魂得以离开身体的所在维度,而同心环在时间的单向行进中,得以被不断校正。每一个过去一旦被更改,就会旋转一个极小的角度,偏离原本的生命轨迹,在他的意识里掠过后,所保存下来的,只有记忆。
    “我明白了,”周洛阳喃喃道,“大致明白了。”
    他说不清细节,却朦朦胧胧感觉到了,记忆里所有的经验,都真实地发生过,只是随着这些年轮的旋转,被推向了另一边,消失了光芒。
    但有关乐遥的一切……他的记忆会被抹除吗?
    杜景牵着他的手,沿着他们的生命射线,走向无数个同心环拼接而起的远方。
    “这是你的小时候。”周洛阳觉得很有趣。
    “嗯。”杜景说,“你的呢?”
    “在另一边。”周洛阳望向不远处的地面。
    他们的人生轨迹化作两道闪光的射线,从远方延展而来,朝着某个既定的点前去,仿佛如此坚决,哪怕天地尽陨、时光倒流,也无法阻止命运的交汇。
    而在交汇之后,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同经历了一段人生,射线再度分开,但很快再度汇合于一处。
    灿烂的射线朝着端点汇聚,杜景说:“朝咱们认识的那一天走,不要迷失了方向。”
    “不。”周洛阳在依旧分叉的命运轨迹前停下脚步,说,“我忽然想,我们在这里。”
    那是他们彼此相识并相伴的大半年前,周洛阳看见了杜景描述中的景象。
    他握着杜景的手,朝“周远”说:“我们想在这里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执行命令。”周远的声音答道,“降维启动。”
    轰然声响,周洛阳与杜景同时失重,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坠入了现实世界——
    ——西班牙,格拉纳达,巴萨山脉,悬崖。
    法拉利上,杜景左手按着方向盘,右手按下了“播放键”的一瞬。
    这一刻,他睁大了双眼。
    周洛阳落在了副驾位上,这一刻他只有灵魂,但他惊讶地发现,握着时间齿轮的左手,仿佛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触碰到了车的实体。
    杜景蓦然转头,副驾位上空无一人。
    “洛阳?”杜景喃喃道。
    紧接着,eminem的《stan》震天响起,在那节奏之下,杜景没有迟疑,一踩油门,冷漠的双眼望向遥远的悬崖尽头。
    法拉利风驰电掣,发出三百二十码的怒吼,犹如创世纪深空宇宙爆发之声,排气管响起了音爆的轰鸣,沿着斜坡,喷出一团绚烂的尾焰,在eminem节奏感极强的歌声中,飞向那浩瀚天际下,夕阳如血,渐沉的世界尽头。
    然而下一刻,周洛阳的灵魂,一手持时间齿轮,探出手指,按住了杜景的手机屏幕,点选“换歌”。
    eminem的歌声被收进了时间的尽头,杜景倏然睁大双眼。
    “任时光匆匆流去,”周洛阳知道杜景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认真地转头,朝他说,“我依然爱你。”
    法拉利飞出悬崖的刹那间,《任时光匆匆流去》的前奏响起,周洛阳转身,抱住了杜景。时间的流动瞬间放缓,跑车飞过高空,在那四句歌谣后,副歌唱响的刹那,飞向对面的断崖。
    杜景感觉到自己胸膛处被触碰,放开方向盘,双眼望向前方,在那最后一刻,回手握住了周洛阳的手。
    巨响声里,法拉利一头撞上断崖,从山崖上飞速坠落,失重之下,周洛阳与杜景同时飘了起来。
    “等我,”杜景喃喃道,“我会来找你。”
    再一声巨响,杜景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法拉利顿时撞成了废铁。
    周洛阳在那废墟之中,看见杜景横过鼻梁的那道伤痕正在不断往外淌血,他就像被摔下山坡的一棵坚韧的树,左腿骨折,以一个奇异的姿态曲着。
    周洛阳喊道:“杜景!快醒醒!”
    他按下杜景的手机,拨了急救电话,电话接通了,周洛阳焦急地大喊,那边却听不见。但很快,急救机构定位到了手机的所在地,直升飞机来了,将杜景救走。
    “杜景。杜景!”周洛阳的身体仍然是虚幻的,他跟随在杜景的病床前,直到他被推进了icu里。
    他握着时间齿轮,那一刻,仿佛听见了命运巨轮旋转的声音。
    在那宏大的时间年轮上,同心环错落转动,开始校正,周洛阳与杜景的命运轨迹,交错点隐没,线段犹如拼图板上的画面,随着错开再校准的数道圆环旋动,而重新拟定了交汇轨迹。
    无数回忆在生命之海中涌现,周洛阳握着时间齿轮,霎时回到了高考的最后一天。
    “考得怎么样啊?”方洲过来,朝周洛阳笑道。
    这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周洛阳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回到母校了?”周洛阳说,“怎么是这一天?”
    “什么?”方洲没听清楚,朝周洛阳问。
    周洛阳马上道:“没什么。”
    “来我家玩吧?”方洲说,“庆祝下?”
    周洛阳左手拿着透明塑料袋,拿起来看了眼,装着答题卡用的铅笔、中性笔,右手揣在裤兜里,掏出来一看——蓝金色的时间齿轮。
    他忽然笑了起来,朝玻璃窗里看了眼自己的倒影,还是高三时的青葱模样。
    方洲:“傻笑什么?”
    周洛阳笑着笑着,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手机呢?”周洛阳去领回手机,沉吟片刻,拨通了记忆里的号码,是个空号。
    接着,他拨了另一个号码,那边是个日本女人的声音。
    “我是洛阳。”周洛阳不安地问,“爸爸呢?”
    那边没有说话,片刻后,另一个声音接了电话。
    “是乐遥吗?”周洛阳说,“我是哥哥。”
    “哥哥?”乐遥会说中文,也只能靠他来翻译,他问,“怎么了?你的考试结束了吗?”
    “没……没有,是的,结束了。”周洛阳有点语无伦次,示意方洲稍等。
    那一刻,光阴的巨轮缓慢转动,岁月的同心环在周洛阳的生命轨迹上旋转,重新嵌合,唯独他的命运轨迹无比坚定,笔直向前。
    “爸爸的电话为什么是个空号?”周洛阳问。
    “爸爸已经去世了,”乐遥说,“去世一年了。”
    “是吗?”周洛阳说。
    方洲看周洛阳的表情,仿佛有点不对,便主动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根,为他点上。周洛阳在考场的楼梯拐角处抽了几口,有点伤感道:“是啊,我想起来了。”
    一段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一年前,父亲载着继母与弟弟出门,遭遇了车祸,父亲去世了,继母与弟弟却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对。”周洛阳说,“嗯,没事,我也许是备考压力太大了。”
    “哥哥,你还好吗?”乐遥那边倒是很懂事,保持着一贯以来的尊敬,“你现在一个人吗?”
    周洛阳说:“嗯……不算,是的,是一个人。”
    “我刚才也突然很想你。”乐遥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暑假会过来看看我的吧?”
    “会的。”周洛阳叹了口气,说,“会,我爱你,乐遥,挂了。”
    “嗯。”乐遥没有再问,答道。
    方洲看了眼周洛阳手里的时间齿轮,说:“这是你的幸运币吗?哪儿来的?”
    “太爷爷给的。”周洛阳想了想,答道。
    “没事吧?”方洲说。
    周洛阳说:“你先走吧,晚上我过去的话,给你打电话。”
    方洲没有勉强他,知道周洛阳如果需要人陪一定会说,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周洛阳在操场上坐了快半小时,盛夏的母校被一场雨淋得生机勃勃,清新气息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仿佛那些过去尽数化作了不真实的记忆,化作了一场梦,而当下就是当下,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