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69节

作品:《白日提灯

    贺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现的时候,她把带来的美酒洒在了墓碑上,轻声说:“这酒我有味觉的时候喝过,是佳酿。”
    “没有鬼王灯我也能赢。不过我这样做,你们应该会对我很失望罢。”顿了顿,贺思慕说道:“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做鬼王。”
    然后她慢慢伏下身去抱住墓碑,紧紧地抱着墓碑,低声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记忆过于久远,她已经快要记不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和样子了。贺思慕轻轻笑起来,她直起身来,便还是鬼界那喜怒无常的强悍鬼王。
    “好罢,我会好好做的。”
    第87章 苏醒
    段胥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刺得他的眼睛轻微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就被浑身上下尤其是心口的疼痛所席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年托五感消退的福,他对疼痛的感知并不像从前那样强烈,以前需要咬牙才能忍下的伤,现在竟然也觉得还好了。
    一些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黑夜里纷乱的马蹄声,飞来的箭矢,山边的敌人,被包围继而突围。记忆最后定格在那迎面而来的箭矢上,他抬起手摸摸自己胸膛上的纱布,便知大概是伤到了这里。
    可真是凶险,这伙人似乎是专门冲他来的。
    他转过头去想要叫沉英,却看见了房间里坐着的女子。晨光从纸门里透过来落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她一身暗红衣裙在暗处,隔着尘埃飞扬淡淡地看着他,身上的氛围和平时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段胥心道不好,思慕不是说最近这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他的么?
    看到他醒过来,贺思慕却没有说话。
    段胥有点心虚地唤道:“思慕?”
    她在暗处眉目模糊,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你被围困了三日。”
    “啊,这是……”
    “整整三日。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贺思慕的声音很平静,段胥有点捉摸不透她的情绪,只觉得她可能在生气。他便提起一点力气笑起来,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身陷囹圄,每次都叫你过来,你怕是要不胜其扰了。”
    贺思慕并不回应,一时间房内被寂静所充斥,竟连窗外的虫鸣鸟叫都显得聒噪。
    段胥开始有些不安,他继续说道:“再说你要救也只会救我一个,顶多再带上沉英。我是一军之帅,总不能弃兵而去罢?”
    他说着就用胳膊撑着自己的身体,吃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在这刹那贺思慕突然动了。她站起来一个闪身便出现在段胥身边,红衣在晨光中飘飞,她坐在段胥腰上,扣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回了床上。
    段胥怔了怔,抬头看向贺思慕,才发现她的双目漆黑,身上鬼气弥漫。平日里她出现在他身边时总是很注意收敛鬼气,今天却完全不同。
    “我……说错什么了吗?”段胥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贺思慕慢慢俯下身去,她冰凉的长发落在他的脸侧,眼里的黑色退却变得黑白分明。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道:“你没说错什么。仔细想想,你从来没有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叫过我。”
    在段胥迷惑的时候她突然低头稳住了他的唇,这个吻并不温柔,她吻得很凶,撬开他的嘴唇勾着他的舌头纠缠,他被迫仰着头,呼吸乱得喘不上气来,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脖颈流下去。他抬起胳膊然后即刻被贺思慕摁下,她的身体压得更低,力道更大,仿佛急切地想要在他身上寻找到什么,又仿佛要在此刻摄了他的魂要了他的命。
    “疼……疼……”段胥在间隙里含糊地发出声音,贺思慕才松了力道,她低头看去便见他胸膛上缠着的纱布又透出血来。
    “咳咳……我虽然很想……但是我现在可是重伤啊……”段胥一边咳一边笑着说道。
    他咳嗽的时候,胸膛就微微震颤着,好像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也跟着发颤。贺思慕低头看着纱布上的血迹,深沉的情绪含在眼睛里,片刻之后低声说:“活人真是脆弱。”
    脆弱不敌风波,短暂不能长久。
    不可贪恋,徒增别离。
    贺思慕转过眼睛看向段胥,说道:“刚刚吻你的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几乎是贴着他,眼睛离他很近。很漂亮的一双凤目,眼下有一粒小痣,但是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情绪,像是结了冰的海面。段胥怔了怔,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于是伸出手去想抱住她的后背。
    “你想要什么感觉,我现在就可以换给你。”他仍然笑得轻松,好像大难不死的某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贺思慕安静地望着他,然后在他即将抱住她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胳膊,慢慢地压下去。她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说道:“不需要了。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不需要了。
    段胥怔了怔。
    她翻身下床,站在床边明亮的晨光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她的长发和眼睫都染上了金色,只是光芒之中并没有她的影子。她望着段胥的眼眸,不带任何情绪地,仿佛在叙述一个事实一般道:“我们到此为止罢,段胥。”
    段胥愣住,他这次顾不上疼痛支起身体,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到此为止。”贺思慕逐字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就这样消失在一片光芒灿烂中。
    “贺思慕!贺思慕,思慕!”段胥慌乱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从床上起来,却又倒回去。
    沉英听见声音就推开门跑进来,扶着段胥惊喜道:“三哥,你醒了!”
    段胥剧烈地咳嗽着,他撑着沉英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嘴紧紧皱着眉头,然后呕出血来,一片鲜血淋漓洒在地面上。沉英惊得抚着他的后背,慌道:“怎么回事,小小姐姐这次又没有和你换五感,你怎么会犯病的……”
    段胥抓住他的手臂,抬头看向沉英,唇边鲜血红得扎眼:“你把我的病告诉她了?”
    “没有!我保证我一个字都没有说,我没有告诉小小姐姐!”
    段胥微微放松,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尽力平复着呼吸,然后忽然浑身一僵。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沉英,看向沉英背后的这个房间,目光里慢慢被茫然和惶恐所填满。
    “我……看不到……”
    风的丝线,游魂,鬼气,消失了。
    贺思慕把送给他的恶鬼眼里的世界,收回去了。
    ——我们到此为止罢。
    段胥低下眼眸,看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床帏,有些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低声说:“不可能……她不会是……认真的罢,为什么?”
    为什么?
    段帅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第一次苏醒,因为情绪激动而再次晕倒。他并没有注意到这次他见到贺思慕的时候,她腰上那枚鬼王灯玉坠不见了踪影。
    这次段胥被困,史彪要负主责。原本段胥预料到可能有埋伏,换了行进线路的同时也安排史彪率军接应,谁知史彪因为在幽州这里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段胥又不在身边管着他,便忍不住喝酒庆祝。这一喝起来就没了节制,直接酩酊大醉误了接应的时间,导致段胥遇险。
    幸好赵兴预先担心出事预备了一支队伍,察觉到情况不对便立刻去接应,才把段胥这支骑兵救下来。史彪非常自责,自请受了一百鞭刑,在营牢里待着听候发落。
    段胥醒了之后便把他叫过来,说幽州这边还打得不可开交,史彪是除了他和沉英之外最熟悉羽阵车的人,现在急着受罚是不是缺心眼,赶紧去前线顶着。这笔账等战事稍停之后再算。
    史彪红着眼睛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再碰酒,他要再喝一次酒就剁一根手指头。
    把史彪打发去前线之后,段胥暂时留在齐州,看着从四方汇聚来的战报,在后方排兵布阵。这次赵兴帮了段胥的大忙,也是让段胥刮目相看,他发觉赵兴颇有将才,遇事也沉稳冷静,心中是知晓大义的。
    皇上不让他入南都受封,倒是帮了段胥的忙。
    沉英看着段胥再次醒来之后,就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贺思慕,只是问了自己昏迷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他便说起小小姐姐帮忙找来解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段胥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又投入到繁忙的军务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笑意盈盈杀伐决断。沉英觉得他三哥和小小姐姐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前线传来消息,说丹支军队突然之间势如猛虎,骁勇善战地反扑,竟然能以血肉之躯力拒羽阵车。原本已经被打下的三座重镇又有两座回到了丹支手里。史彪和吴盛六还率军在奋力抵抗。
    这消息是上午传来的,下午前国师禾枷风夷便敲响了齐州段胥养伤之处的房门。
    禾枷风夷带着他美丽沉默的侍女紫姬,要了赵兴的好茶悠悠地喝着,说丹支军队是召鬼附身以提升人力,罔顾天理伦常,他们这些仙门修士绝不会坐视不管,将去往幽州前线进行驱鬼。
    “段帅不必担心,十日之内此祸必除。原是那鬼界叛臣贪心太过,手都伸到人界来了。”
    段胥还有伤在身,他咳了两声道:“你们原本作壁上观,他却要横插一脚参与人界之事,不是摆明了要惹你们站在思慕这边。晏柯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禾枷风夷眯起眼睛,高深莫测道:“谁知道呢。”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经意般问道:“思慕……最近怎么样?”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她不让我跟你说她的事情。”
    “……她是不是在躲我?”
    “哈哈,老祖宗可不会躲避谁。”禾枷风夷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满眼惋惜。
    段胥看着他,眸光闪烁着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天夜里,沉英被段胥支使去偷拿了赵兴的一坛酒来,沉英惴惴不安地抱着酒进了段胥的房间,便看见段胥一脸病容然而兴致昂扬地等着他,心里不禁觉得奇怪又莫名其妙。
    沉英小声说:“三哥,大夫说你现在还不可以喝酒。”
    “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多无趣啊,我是这么听话的人么。”段胥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你正大光明要不就是了,还让我去偷偷拿!”
    “史彪刚刚说了要戒酒,我就在这里喝酒,传出去了多不好。”
    段胥随意解释着,说要试试沉英的酒量,便和他对饮起来。因为习惯于保持知觉的灵敏,段胥平日里很少饮酒,实在躲不过也是偷偷换掉。沉英也很少喝酒,谁知他天生是个千杯不醉的体质,喝了好久也不醉,倒是段胥很快就已经微醺了。
    段胥趴在桌子上,似乎有些头疼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低声含糊地呻吟着。沉英担心地凑过去,推着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了,便听见他那含糊的声音喊的是——贺思慕。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从前他只要这样一喊,小小姐姐马上就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沉英想他三哥怕不是在说醉话,以前小小姐姐还因为他三哥说梦话把她叫来而生气过。于是他立刻环顾四周,想看看小小姐姐这次又会从哪里出现。
    然而四下里唯有烛火幽微,灯影中他和段胥两个人身影。直到段胥的声音逐渐沙哑,贺思慕也没有出现。
    沉英有些不安地回过头来,发觉段胥枕在眼睛下的衣袖已经湿了。
    “三哥……你怎么了?”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段胥沉默了很久,在这段沉默中他不再喊贺思慕,也没有说别的。然后他轻轻一笑,用平时那样轻松的语调开口。
    “完了,我大概是真的被抛弃了。”
    仿佛开玩笑的语气,声音却在抖。
    沉英愣了愣。他恍然意识到段胥并没有醉,醉只是一个可以见小小姐姐的借口。
    但是她没有来。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第88章 旧病
    想到这一点,沉英真的有些慌张,他推着段胥的胳膊说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吵架了吗?你们……你们要分开了吗?”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段胥。
    段胥缓缓从臂弯中抬起头来,他的眼圈泛着红,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水泽,低着眼眸仿佛是在出神。
    沉英从来没有看见过段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