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第27节

作品:《绝黛

    郑云涛听完很是意外,他这师弟徐州一素来最爱与他唱对台戏,他提议,徐州一便要反对,他反对,徐州一却偏要赞成,难得今日为维护苏长青与他站在一个阵线,这梯子递得妙,郑云涛下得十分舒坦。
    “既如此,便照师弟的说法,拖出去杀了,让弟子们看看,这就是魔教中人的下场。”
    尘舟听完,抬头瞄一眼柳黛,他倒是想看看,若真打起来,柳黛在郑云涛及九华山十三长老合围之下还能不能活着下山。
    若她当真死了,他亦不能高兴。
    若她活着,他亦不能高兴。
    连他自己都觉着近来扭捏得很,仿佛一怀春少女,成日相思,撕着花瓣赌人生,难以捉摸。
    而柳黛仿若未曾入耳,仍旧捏着手帕流眼泪,演她的柔弱少女,这泪珠子仿佛去穷无尽一般,没个到头的时候。
    “不可!”
    是曹青云。
    他吹眉瞪眼,急急道:“《十三梦华》乃本门至宝,事情未曾查清楚之前,怎能把人杀了?”
    徐州一比他更急,“查?怎么查?就凭这贼人一句话就要怀疑长青不成?”
    曹青云争得脸红,这会子瞧着活活是一钟馗转世,好大的气派,“不是还有这姑娘作证长青也说回山之后他二人不成见过,怎的一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和魔教司刑还能不远万里狼狈为奸,合谋要害长青?”
    “怎么不可能?”徐州一索性站起身来,将矛头对准柳黛。
    他向柳黛一步步逼近,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盯住她,“说,是不是你与这贼人勾搭成奸,故意谋害长青?说!快说!”说话间就要去锁住柳黛脖颈,吓得柳黛连连后退,危急时刻,却是被苏长青拦了下来。
    苏长青横跨一步,挡在徐州一与柳黛之间,从柳黛的角度往前看,只看得到苏长青宽阔双肩,这背影莫名让人心中踏实。
    他一开口,居然还在替她说话,“师叔,柳姑娘遭逢大难,有些事情记错或是不记得也是意料之中,师叔勿要怪罪于她。”
    徐州一恨恨道:“我看她就是蓄谋已久!什么遭逢大难,你要再不对他二人严刑拷问,我看你就该遭逢大难了。”
    “师叔,诸位长老慧眼可辩,长青之清白日月可鉴,无需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心思沉稳,不疾不徐,自身难保之时还在践行先前许诺,无论如何要保柳黛无虞。
    柳黛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苏长青,他背影高大,身躯修长,光看后背已只是一位风采卓绝的少年郎。
    只可惜是个榆木脑袋,生死存亡之际还不忘当日许诺,要护她周全。她十二万分地确定,他对她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纯粹是性情使然。
    保护一个想要加害与他的人。
    柳黛少不得要骂一句傻子。
    郑云涛见苏长青并不辩驳,也有几分拿捏不住,略带疑惑地问道:“长青,你怎么看?”
    苏长青却未直接回答郑云涛。
    他转过身看着柳黛,她眼中泪水还未干透,盈盈透着水光,仿佛夏日里刚刚洗净的紫葡萄,亮得耀眼,甜到发腻。
    “柳姑娘,当夜在万神邸,除你与月江停之外,当真还有第三人?”
    什么意思?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答错又如何?
    柳黛心中痒痒,十分想要摘了苏长青的小脑袋,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玩意儿,怎的如此难猜。
    第36章 九华山36 我要污蔑的,可不是苏长青……
    九华山 36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来答, 定是要顿一顿,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可柳黛编起谎话来无边无垠,张嘴就是, “确是有,不然满地打斗的痕迹是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我与月江停撕头发撕出来的吧……”
    苏长青步步为营, “如何不可能呢?”
    柳黛瞠目,直瞪瞪地看着苏长青, 不可置信地说:“苏公子怀疑我?”
    “不敢,我只想问清事实。”
    “好!”柳黛一口银牙咬碎, 是怒不可支,却将心火压在胸口, 忍了又忍,忍出万般委屈, 任谁见了都要生成一股浑然天成的怜爱来,“我柳黛在此发誓, 如我有半句假话,便让我父受三刀六眼之刑,便让我母死后不得安宁!便让我柳黛受刀山火海之罚, 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句句诛心,字字狠毒, 任是混天魔头也不敢轻易拿来作假。
    苏长青愕然,没料到会逼出一段毒誓,“柳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柳黛挺直要背, 并不看他,她盯着的是满身戒备的郑云涛,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在脑海中计算过此时此刻偷袭郑云涛, 打伤十三长老,摆脱九华山全派上下四百余人的围攻,再全身而退的可能性,结果是零。
    好在她本就不曾做此打算。
    方才想一想也不过是手痒。
    她拿出些小姑娘家家能想到的最高级的拙劣方法自保,“郑掌门,我已告知闻人羽我柳黛姓谁名谁,他回京之后便会告知我父,我父亲曾在西北领兵,武人好杀,更好面子,你说,如若他知道柳家的女儿被一帮江湖游侠劫走,他会如何?到时候你若将我交出去还能全了两家的面子,你若交不出去,我爹这人爱主持公义,要么就一命换一命,我没了,便拿郑彤的命来抵。”
    其实柳从蕴哪里有空闲管她的事情,但这次九华山毁了柳家与赵家的婚事,柳从蕴损失颇大,为这一口恶气,多半是要来找郑云涛撒气的。
    郑云涛听得皱眉,起先是未料到一把年纪竟然要被一个黄毛丫头威胁,后来又对柳黛放下心来,已见这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
    然而他显然没把尘舟与柳黛放在眼里,他坐直身,低声吩咐道:“长青,把月尘舟带下去,通知门下弟子,明日午时演武场观刑,柳姑娘前夜受了惊吓,胡言乱语,需严加看管,免得柳姑娘受旁人挑拨,再出意外。”
    说完,并不再问十三长老意见,可见他先前不过做做样子,骨子里仍是个极其自傲也极其自负之人,紧要关头便撕破假面,端出说一不二的派头,压制众人。
    果然,十三长老面面相觑,看了又看,眼色各异,偏就是没人开口说话。
    柳黛自觉看错一步,原不知郑云涛已然在九华山坐稳交椅,十三长老形如摆设。
    但九华山不是铁板一块,她就有机会对付郑云涛。
    见苏长青久久不答,郑云涛压低声音提醒,“长青——”
    苏长青适才回过神来,先将尘舟带下去,尘舟被苏长青拖走时少不了抬头看柳黛,倒不是求救,他大约心底里已经算到,柳黛定然要见死不救,任他被一群自诩正义之人活活绞死,也省得她亲自动手。
    柳黛与他之间眼神相交不过片刻,他窥见她眼底的笑意,她读出他心底的恐惧,尘舟是惊目结舌,感叹柳黛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疯子,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柳黛却想,这月尘舟……实打实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
    尘舟被带出议事厅之后,不多时,陈怀安进门来将柳黛领了出去。
    路上,陈怀安跟在柳黛背后,紧盯她一举一动,走得离议事厅远了,他没忍住,张嘴问:“柳姑娘,我大师兄待你不薄呀,你为何要如此污蔑于他?”
    柳黛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因她的正面回应而惊愕的陈怀安,“我污蔑苏长青?”
    她的眼睛太亮,陈怀安不敢与她对视,慌忙偏过头看别处,“我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你污蔑大师兄私藏《十三梦华》,可是我们赶到时,哪有什么书,崖山上狗屁都没有一个。”
    柳黛一抬眉毛,“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跟他进万神邸了?”
    “这……”陈怀安呐呐道,“我虽没进去,但我相信大师兄,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做此等事。”
    “噢?你很了解他?”
    “那是当然!”
    柳黛指一指脖颈上缠得厚厚的白纱布,“那你知不知道我脖子上的伤从何处来?”
    陈怀安摇头,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就差叮叮当当响起来。
    “就是你大师兄做的。”
    “不可能!我大师兄是君子!他行的正做得正,怎会欺负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陈怀安反应极大,几乎要双手叉腰、跳起来与柳黛吵,“我才不会相信你!”
    柳黛勾唇一笑,信心十足,“不信你自己去问。”
    “我为何要听你的?”
    “不听也无妨,我又不是你师父。”她转回去,继续往前走,“退一步说,我要污蔑的,可不是苏长青。”
    陈怀安追上两步,指着她大声喊:“你也承认你污蔑!”
    柳黛一脸茫然,“陈大哥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偏她天真无辜装得惟妙惟肖,无懈可击,把陈怀安气得要呕血,为免被她生生气死,只得自我安慰,他大丈夫一个,绝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陈怀安领着柳黛回到落霞馆时,院子里已然多出三个生人,陈怀安分别与他们打招呼,无非是“师兄师弟”一通寒暄,等柳黛进门后,陈怀安亦留下来亲自看管她。
    柳黛这下彻彻底底安心,生出闲情逸致,拿起桌上一张还未下针的绣帕,穿好第一根针。
    红丝线,如皮下血脉,生机勃勃。
    夏夜蒙蒙,月上柳梢。
    苏长青踏进落霞馆时,柳黛刚刚绣完第一躲牡丹,正低头换线,打算描上花萼。
    “柳姑娘。”他跨过门槛,长夜就在身后,月华落在脚底,风拂过耳畔,万物皆知此刻温柔。
    柳黛头也不抬,穿针打结,为牡丹花萼落下第一针。
    苏长青或是习惯如此,并不为柳黛的不理不睬而动怒,他神情淡然,任这路过的穿堂风扬起他月牙白的衣角,他说:“柳姑娘,苏某此番是来向你辞行。”
    柳黛蹙眉落针,专注于一方绣帕,对于苏长青的言语仿佛全未听进耳里。
    苏长青的视线落在柳黛纤细如葱的指尖上,这双手莹润修长,纤细柔婉,浑然一块玉雕,找不出一丝一毫瑕疵,她本该在绣楼深闺享受她的安稳人生,说到底他的出现毁了她的一切。
    他总是擅于将过错归咎于自己,这样的思维方式承袭于他的父亲苏木柏,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亿万个错误集于一身,索性抛却红尘事,做个孤家寡人与错误永别。
    当下,苏长青心存愧疚,无以为报。
    “师父派我去京城办事,一是为今日事避嫌,二则京中有要事,我不得不去。”他身心疲倦,长长叹出一口气,继续说,“此行艰难,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噢,所以你要走,或是你回不来,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停下针,抬起头,眼底透着讥讽。
    她的眼神如针尖一般,刺得他心口密密实实地疼。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心心念念想走这一趟,哪怕碰壁也无妨,偏偏就要来与她说上两句找骂的话。
    苏长青无奈道:“师父乾坤独断,我走以后,恐怕姑娘要受些苦楚……”
    “我看不止是受些苦出吧,今日郑云涛在堂上气得攥紧了拳头,他日定要杀了我泄恨才是。”
    “柳姑娘……”
    “你最了解你师父,你坦白说,郑云涛是不是对我起了杀心?”
    苏长青被逼进死胡同,莫可奈何地低下头,静默许久之后才说:“柳姑娘,我明日一早启程,天边泛白时姑娘若听见三声鸟叫,请姑娘穿戴好,我送姑娘回京城柳府。”
    柳黛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捏着针,墨绿长线牵出一根丝,仿佛连上了他与她。
    她心中惊异,苏长青的突然出现本就意外,忽而与她诉起衷肠只让她觉得婆妈,但他要带她走,是彻头彻尾的出乎意料之外。
    “你确定要为了我背叛师门?”
    苏长青自顾自地解释:“上山之前我曾许诺于姑娘,在九华山一定保姑娘无虞,君子一诺千金,况且我自己也有见不得人的小算盘,明日一早我偷偷带姑娘走,并不惊动他人,恐怕也算不上公然对抗师门。”
    “所以你也算不得君子。”柳黛的话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