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东望一春·完结

作品:《春风一渡(古言,剧情)

    这场病来势汹汹,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万幸人是清醒过来了,便算好了一大半,其他诸如咳嗽气短的症候,需得慢慢调理。
    打从知事,秦徵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一直到第六天,仍旧浑身乏力,日常躺坐在床上。
    许秩前来探望秦徵,问道:“公子好些了吗?”
    秦徵正在出神,听到有人同他说话,微笑点头,“好多了。这几天烦劳你们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公子说哪里话。”若这算麻烦,那之前他们岂不是在补天。
    “公子在想东郡的事吗?”许秩瞄见秦徵手里握的黑帛,上面的龙纹端重沉稳,一如秦徵醒转后的心情,“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其实去东郡,于公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东郡远离咸城,公子在咸城积怨太多,去东郡暂避锋芒也好。说不定秦王也是这个意思,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征召公子。”
    许秩所言,并不是单纯安慰的话。东郡目前确实人心不服,但那里曾是中原富庶之地,又对魏韩有威慑之力。秦王委派朝中清流砥柱做东郡太守,可见对此的看重。若真失宠流放,塞北之地,比之东郡更为苦寒,不是更合适吗。旁人眼中的贬黜,也许别有深意。
    秦徵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想这个。”
    “我师……”十几年的称呼,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口的,秦徵重新措辞,“申参服毒自杀那天,说要给我取一字——‘武力’的‘武’。”
    举戈征战为武,许秩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公子何太痴耶,”许秩大抵猜到秦徵为什么郁郁寡欢,“对一件事的解释,况且有千家千言,何论一个文字。谥法有云:刚强理直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古往今来,‘武’,都是一个美字,否则,那些王侯将相也不会争着抢着要这个字了。”
    “克定祸乱……”秦徵喃喃自语,“可这个谥号也有‘夸志多穷’的意思。”
    “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不消耗。是因为做到了克定祸乱,所以被称之为‘武’,而不是因为穷兵开战被称为‘武’。”一味发动战争,连美谥的底可能都够不到。这就是文字的妙处,寓贬于褒,寓褒于贬,世上本也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循之果然博学多才、心思敏捷。”转瞬之间,就给了秦徵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
    许秩听来,倒有几分讥讽他颠叁倒四的意思,姑且微笑承受,继续说:“其实很多事,全看自己怎么想。公子的追求,难道要因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改弦易张?”
    申参已经离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着。
    就像秦徵不可能拿“武”做自己的表字一样,因为他不能再和申参有任何联系,申参到底是讥讽还是激励于秦徵也没有太多意义。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何为战,何为和?
    战争,真的可以通过战争平息吗?他所看到的,只有绵绵不绝的仇恨,驱使着众多如申参那样的人。而战争的尽头又是什么,和平怎样真正意义上到来?
    以战止战,重在止,不在战。
    秦徵看着窗外萧条的树木,说:“循之,你知道吗,我真正去了一次战场,才晓得战争有多残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刺下马来那个人。”
    “我知道,”许秩回答,见秦徵有点惊讶,解释说,“我小时候在西北边陲呆过,不过比不上公子亲自上阵杀敌,只是见过秦军抵抗胡部侵略。”
    许秩的亲生父亲,就是死于此。
    “我忘了,”许秩可不是咸城骄矜的世家郎君,秦徵自嘲失言,继而浅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不破不立,以战止战。八百年的纷争,已经走到末路,是时候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了。可战争停止之后呢?仇恨不消弭,就永无宁日。”
    人,大可以杀狐狸,但杀不尽天下的狐狸。它们会拼尽力气咬住人的咽喉,人不得喘息,也会身死。
    许秩没有办法给秦徵答案,但他突然感觉东郡确实是公子徵的好去处,于是说:“也许,东郡就是公子寻找答案、了解这些的契机。”
    去秦国的魏地,去看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看待秦国的,去探索战事终结的未来。
    秦徵豁然。他应当去寻找,去探究,去践行,而不是指望天上掉下解决之道。
    “循之果然通达有大智。”秦徵冲许秩点了点头,不经意看到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影。
    郑桑。
    见此,许秩告辞离去。
    郑桑在门口与许秩相对颔首,便进了屋,坐到床边,她上次也坐在这个位置。
    相较于那天烧得不省人事、一个劲打冷战,秦徵的气色好了很多,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们说到东郡的时候,”也就是刚才,郑桑才知道秦王对秦徵的发落,但还是想征得他亲口承认,“你要去东郡?”
    “这是王上的命令,”秦徵觉得喉咙发痒,赶忙别过头咳了两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你说。”
    秦王的命令,除了接受别无他选,秦徵只需要原话转告她就好,但他在纠结遣词造句,这不是秦徵一贯的直率性格。
    其实打从秦徵从战场回来,郑桑就觉得他对她有一点闪避,现在这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你要和我说什么?”
    秦徵沉默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王上准许我年后再动身去,我准备十月底出发,赶在年底先回邰州一趟。”
    十月底,没几天了。
    郑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大夫说他之前就是没有好好养伤,“这么着急吗,等养好身体再走不好吗?”
    随军出征,颠簸游荡,又要追查魏国细作,哪里有时间养伤。秦徵当时也以为自己没什么大事,不想应在今日,果然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这次,加上山阳假死那次,我只会叫父母担心受怕。邰州,我是一定要回一趟的,”说到最后一句,秦徵的表情十分严肃,就像专门说给郑桑听,“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
    也许……永远也回不来……
    她不管他要去哪里、回不回得来,她只要他一句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就像他和她表白,对她发下誓愿,那样简洁,那样有力,“所以呢?你答应我的话,不做数了吗?”
    但这短短半载,他的少年心性,已经一去不复返。他经历了那些无常,再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懊丧自己当初一时意气,说出不负责的言论,却无法给郑桑一个兑现,唯留一句道歉。
    “对不起……”
    闻言,郑桑心里咯噔一下。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他们的道德与重心不在情感上,所以即使是信誓旦旦如秦徵,也成了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对不起?你现在跟我说对不起?”多么熟悉的对话,郑桑直觉敏锐地想起那天他的推叁阻四,“你去魏国,又为哪个魏女动心了吗?”
    这是郑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又觉得不该如此。
    “军营里,连马都是公的……”秦徵一时笑得嗓子疼,“也有些骟了的。我去哪里看魏女?”
    “那为什么?”
    秦徵沉下声音,“郑桑,我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
    他能给郑桑的,实在有限,甚至一个安稳的未来,都可能是奢望,尤其是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以前的秦徵不觉得生活吃苦,再苦也能克服,所以逼郑桑什么都自己动手。当他真正爱上一个人,他发现自己并不希望郑桑跟着他受委屈。
    他心不变,仍旧热切地希望和郑桑一起,但他不能欺瞒她,让她因为无知亦或是一时脑热做出后悔的选择,所以他必须告知郑桑真实的处境——与他一起,是多么事与她违的未来。
    从战场回来,秦徵深刻明白了自己的轻率,就在想该怎么和郑桑说清楚,又害怕她知道后理智抽身,自私地拖拉至今。
    现在,他将选择权彻底交到她手里。
    郑桑知道,秦徵就是一心渡河的固执老人,不在乎是不是会葬身鱼腹,跟着他会有数不清的心酸。
    他们都不奢求能改变彼此,只能接受彼此,因为他们爱上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彼此。
    “我知道。”短短叁个字,明示她的决心。
    “我少说叁年才能回咸城……”
    “为什么一定要我等你回来,不能我跟你一起?”
    “东郡很远的,你不是不想离你母亲太远吗?”
    “你偷听得还挺认真的嘛,”郑桑揶揄道,“秦徵,你晓得我要什么吗?”
    郑桑曾经以为自己要扬眉吐气,给郑家上下一个好看,在她和郑氏夫妇大吵一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全然不在乎郑家上下的看法。
    她所要的,是一个唯属自己的归属。然后,她便拥有不以外物喜悲的勇气,真正为自己的喜好而动。
    不疯不狂,枉做少年。哪有那么多理性,哪有那么多思考,她只要他,要他爱她。
    “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我不怕远。”郑桑拉着秦徵的手,就像那天秦徵发烧攥着她的手一样。
    没有喜爱的字眼,却是满怀情意的告白,甚至比直白轻佻的情话更显得郑重真挚。
    在此面前,一切回应都显得那么单薄,秦徵不知如何言语。秦徵紧紧握住郑桑纤长的手,轻轻吻在她手背,“好,我们一起,不会很远的。”
    东方,是日出的方向,也是春天的方向。隆冬过去,就是春日,他们会在春光里找到自己的未来与答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