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作品:《酌鹿

    “不然你以为菁夫人为何喜欢你?”朱星离见徒弟脸色不好,便说话来逗他。林信没有继承他娘的能力,只是多少还有点影响,那些个小东西,就喜欢亲近他。
    林信把角铃抢回来,珍而重之地捧着,“别乱动,这里面有残魂。”
    “是么,那快些放了吧。虽说缺一点神魂不影响投胎,但终究不好。”朱星离摸出一盒朱砂,就要画阵。
    “我不!”林信把角铃揣进怀里,那残魂是娘亲的模样,带在身边他还能时时看到。
    人死之后,魂魄分离。魂归天,魄入地。只要魄没有散,就可以投胎。钟长夜那些人不能轮回,便是因为连魂带魄被林信捏了个粉碎。这一缕残魂是从神魂中分离出来的,并不影响轮回。
    “缺魂,下一世身体会差。”沈楼低声劝他。
    林信看看沈楼,紧紧捏着手中的角铃,“我想,再看看她。”
    朱砂画阵,鹿璃聚灵,不需阴镜,便能看到魂影。浅浅的魂,在阵法中上下漂浮,懵懂地看过来。朱星离将这缕残魂一点点从角铃中剥离出来,切断她与角铃的联系,再放归于天。
    “娘,我是迟诺,我长大了,你看看我。”林信看着阵法中的乌洛兰达苏,万分不舍,想把这模样刻在心里,不要再忘记了。
    残魂眼神空洞地看过来,幽魂脱离灵器,渐渐变得明亮。缓缓升天的一刻,原本懵懂的残魂,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叱奴。”
    叱奴才是林信真正的乳名,在胡语中是狼崽的意思。只是林信不懂蛮语,以为是迟诺。
    那声音,温柔清灵,与梦中娘亲哄他睡觉的声音一般无二。
    “娘!”林信扑过去抓了空,残魂消失不见,就连朱星离画的阵也灭了灵光。眼前骤然一黑。
    “信信!”沈楼赶紧接住他,人已经昏了过去。
    朱星离还来不及炫耀自己的新阵法,就被徒弟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看。这才发现,那满手的鲜血不是杀人沾上的,而是他自己的。手掌上的伤口崩裂,已经染了半边身子,只是他穿的衣服颜色暗,没看出来。
    “这是咒术,得先去咒再止血,不然永远也好不了!”朱星离痛心疾首地说。
    林信再次醒来,是在浣星海。屋子里点了草木冷香,满满的都是沈楼身上的味道。
    窗外传来师父的声音,“哎,沈歧睿,我留在浣星海陪你过年,你高不高兴啊?看我对你多好,过年都没回家。”
    玄国公沈歧睿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哎,不客气。我们朱家人都心善,特别是对老寡妇、老鳏夫。”
    “朱亦萧!”
    第65章 灭狼(二)
    林信起身, 遍寻不到沈楼, 便出去问师父。
    沈歧睿和朱星离,正在院中的大枫树下喝酒。瞧见林信出来,沈歧睿转头跟他打招呼,朱星离趁机往沈歧睿的杯子里弹了个雪球,“信儿, 过来给为师倒酒。”
    “清阙呢?”没有理会自家师父的无理要求, 林信在枫树下站定, 直接问道。
    “他刚吃了药, 睡了, ”朱星离含糊道,端起酒杯冲沈歧睿抬抬下巴,“来来,走一个。”说罢, 一饮而尽。
    沈歧睿看也不看地举杯,扣了满嘴的雪。
    “哈哈哈哈……”朱星离笑得前仰后合。
    林信看两人的架势, 微微蹙眉。此处是沈楼的住处枫津, 被朱星离这般捉弄,沈歧睿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显然是不放心什么。
    客房,黄阁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守着,瞧见林信过来立时行礼,“侯爷,世子刚睡下, 您过会儿再来看他吧。”
    “闪开!”林信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客房的门。
    “唔……”低低的痛哼,在木门打开的瞬间扑进了林信耳朵里,宛如一道炸雷,激得他心尖都疼了起来。床上的沈楼眉头紧锁,似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侯爷!”守在床边正给世子擦汗的紫枢,瞧见林信进来,顿时有些慌乱。
    沈楼睁开眼睛,眉毛上粘了汗珠子,颤颤巍巍地挂着,眼中却很是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信信,你醒了。”
    “这怎么回事?”林信甩掉鞋子爬上床,将沈楼抱进怀里,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摸出一颗药丸给他吃。
    “朱先生给补了魂。”紫枢替世子回答道。
    沈楼摇头,逍遥丸虽好,但会麻痹他的意识。他需要跟新补进去的魂对抗,将对方吞噬掉,最好还是保持清醒。
    “你出去吧。”林信摆手,让紫枢离开,自己脱了袜子坐进被窝。
    紫枢也觉得自己挺多余的,默默地退出去关上了门,跟黄阁一起揣着手当门神。
    “师父给你补的什么?”林信轻轻摸着沈楼的发顶,虽然这对减轻神魂的疼痛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聊胜于无。
    沈楼倒是挺受用的,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我也不知,说不是人魂,叫我放心。”
    不管生魂死魂,都会造成记忆混乱,况且用别人的魂来补魂,本也是不太好的事情。朱星离这半年在外,不知寻了什么古怪的材料,拍着胸口保证这次能把沈楼治好。
    沈歧睿不放心,这才守在枫津,忍受朱星离的捣蛋。
    找到沈楼,闻着他身上的草木冷香,身体尚且虚弱的林信又打起了哈欠。
    “还困?”沈楼示意他躺下。
    林信从善如流地躺好,八爪鱼一般攀到了沈楼身上,半晌才说了句话,“我不该杀了钟长夜。”
    “上辈子,你已经偿命了。”沈楼摸摸他的后背。
    “但我把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杀了。”林信把脸埋进沈楼的颈窝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用这沾血债的手拥抱沈楼。
    半晌,没听到沈楼回答。林信忐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仰着下巴,脖颈上青筋紧绷,显然是在忍着疼。
    林信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沈楼缓过这一阵剧痛,回了他一个吻,“该还的,你都还清了,不必自责。”
    “嗯?”林信觉得沈楼这句话不简单,待要再问,却被沈楼按住脑袋。
    “信我,叱奴。”沈楼轻声说着,慢慢合上眼。
    林信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睁着眼贪恋地看着沈楼的脸。他太依恋沈楼了,这人是他那些痛苦岁月里唯一的安慰,再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睫毛轻颤,沈楼缓缓睁开了眼,应是已经克化了补的东西,面上并无痛色,四肢肌肉也是放松的。漆黑的双眸,带着几分懵懂,好奇地看着林信。
    “醒了,还疼吗?”林信伸手捏他的脸。
    沈楼乖乖地给他捏,末了,在他掌心轻轻舔了一口。
    “咦?”这动作,寻常沈清阙是绝不会做的,林信不觉得可爱,只觉得毛骨悚然,蹭的一下坐起来,“沈楼,你还认得我吗?”
    沈楼跟着坐起,歪头看他。这就更奇怪了,一个大男人,做出这种幼稚无辜的动作。
    “信信。”
    还好,认得。林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沈楼用脑袋顶翻在床上,来回蹭着胸口。
    “师父!”林信扯开嗓子,大声疾呼。
    “碰!”客房的窗户被打烂,朱星离瞬间蹿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你给他补了什么东西?”林信欲哭无泪地被沈楼按在床上舔脖子、蹭脑袋。
    沈歧睿随之而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黑了脸,“成何体统!清阙,快起来!”
    沈楼听到父亲说话,便坐起身来,轻咳一声,“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在林间飞奔,吃到了极为鲜嫩的青草,喝到了比梨花酒还要甘甜的泉水。醒来看到林信,就忍不住想要跟他蹭蹭头顶。
    “来来,神魂离体给我瞧瞧。”朱星离支使沈歧睿去关门,拉着沈楼坐好,快速在他四周摆了几块鹿璃。
    阖目,神魂出窍。
    鹿璃的光芒中,显出了沈楼明亮的神魂。那神魂与寻常的沈楼一般无二,只是左边头顶,多了一只奇怪的鹿角。
    “啊,补的是九色鹿。”朱星离了然,单指点在沈楼眉心,大喝一声,“回魂!”
    神魂重新回到身体,沈楼睁开眼,扶着脑袋忍过这一阵天旋地转。
    “那是什么?”沈歧睿也看到了神魂的模样,微微蹙眉。
    “你给他补了兽魂!”林信不可置信地看向师父,“不是说兽魂没什么用吗?”
    “这是灵兽魂。”朱星离摸出那颗八面玲珑的黄泉珠,如今的珠子灵光闪闪,像是装满了宝石的锦囊,骄傲地炫耀着它的金贵。
    世间除了寻常的牲畜野兽,还有一部分与蛊雕相近的灵兽。它们天生有灵脉,有神魂,比寻常的野兽要聪明的多,只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朱星离这半年来,就是找这种灵兽去了。寻了这么久,也只找到了三只,九色鹿、雪月狼、赤尾狐。
    “都是完整的生魂,大补,三个就差不多了,”朱星离把黄泉珠扔给林信,“等他忘了鹿的事,再给他补下一个。”
    灵兽性子单纯,记忆也很少,容易克服,就算出现混乱,也很快就会消失。断不会再出现被别的魂控制身体杀林信的事了。
    然而,朱星离没有料到的是,灵兽的记忆虽然简单,兽的本能却很执着。于是,整个过年期间,沈楼都在试图吃草。好在头是不怎么疼了。
    窗外北风呼啸,跟心爱之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林信用热水泡过的、暖呼呼的脚趾头,勾缠沈楼的小腿,“清阙,我的手已经好了。”
    “嗯?”沈楼拉着他的手看,拆开裹缠的布条。那些可怖的小窟窿都不见了,手掌光洁如初。
    林信凑过去亲他。
    沈楼温柔地回应,在林信的唇上来回轻舔,而后,抱着他安然入睡,什么也没干。
    林信:“……”这吞的莫不是个鹿中和尚吧?吃素也就算了,还不近美色!
    到了正月十五,沈楼总算正常了回来,不再时不时地寻草吃,拉着林信去浣星海看花灯。
    沈家人在冰湖上雕了各式各样的冰灯,夜间点起来,晶莹剔透,五彩斑斓。好似仙人坊市,遥遥不见尽头。
    “哥!看我的灯!”巡界回来的沈楹楹,提着个八角玲珑的灯笼,在湖里玩冰嬉,眨眼间就滑到了两人面前,“阿信,下来玩!”
    “秋庭,把那块冰搬过来。”沈楼指着不远处一块雕冰灯剩下的冰坨。
    沈楹楹应声去了,“咔嚓”一声掰下来,单手举着扔到兄长脚边,“你要做什么?”
    “雕个花灯。”沈楼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摸出一只小刀,片刻就将那冰坨刻成了小鹿,挖空脊背灌上灯油,点燃灯芯,缓缓递出去。
    这还是沈楹楹第一次见识兄长的手艺,受宠若惊地伸手去接,却见那灯直接递到了林信手里。
    “又是小鹿?”林信接过来,笑着看他。
    “我只会雕这个。”当年是林信赖着让他雕小鹿赔罪的,他就只学了雕小鹿。
    林信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喉头发痒,“这可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想起当年那个躲在房里偷偷刻小鹿的少年沈楼,蓦地有些心疼。心疼没能送出小鹿的沈清阙,也心疼没能收到小鹿的自己。
    沈楹楹咂咂嘴,默默倒退着滑远了,正撞上风一般冲过来的朱星离。
    “大侄女,咱俩比比谁滑得快。”
    “比就比!”
    浣星海的冰面上,顿时人仰马翻,岸上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