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作品:《嬿婉及良时

    稚子何辜。
    宁海总管不是会嚼舌的人,太医令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许多年,自是口舌严密,圣上隐有杀伐之意,更不敢触及,一道垂首:“是。”
    “去备药吧,”圣上满心欢喜之中,掺杂了对锦书的担忧,伸手去抚摸她面颊,道:“朕在这里守着她。”
    “对了,”他问:“可以挪动吗?”
    “可以,仔细些便是,”太医令道:“若是可以,还是带娘娘回含元殿去吧,此地熏香太重,气息也杂,原先倒没什么,这会儿得知贵妃有孕,一个不好,怕会伤胎。”
    “好,”圣上转头向宁海总管道:“先在这儿用一次药,你先回去,叫个太医,将偏殿收拾出来,不该留的都扔了,记得细致些。”
    宁海总管忙不迭应了,见圣上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这一夜过得颇不安宁,中元宫宴也没能善终。
    赵王妃之死事发后,方才过了子时没多久,圣上不欲搅弄的人尽皆知,便打发宗亲与低位妃嫔早早离去。
    中元是大节,断然没有贸然停了的道理,宗亲与宫嫔们在其中察觉出几分端倪,也不追问,面面相觑一会儿,先后离去。
    锦书虽是贵妃,却不耐烦理事,圣上便叫贤妃先管着宫事,加之赵王妃又是她儿媳妇,便叫贤妃母子一道留下,其余人全打发了。
    贤妃与沈昭媛密谋,原是打算借杨氏腹中这一胎除去楚王,也为萧淑燕扫清道路,顺手刺一刺贵妃的,然而沈昭媛表明答允,暗地里却下狠手,直接将杨氏害死,委实叫贤妃母子措手不及。
    贵妃有孕,圣上这会儿满心欢喜,哪里有兴致再理会贤妃与赵王,吩咐人打发一头雾水的二人回去。
    今夜之事,贤妃毕竟牵涉其中,虽恨沈昭媛生事,但却也没办法将她揭穿,只能先行忍下,去看战果。
    “如何?”她双目隐隐有期待,看着前去打探消息的内侍:“承明殿传了太医,是贵妃出事了?楚王呢,下狱了,还是被圈禁了?”
    那内侍有些为难,然而在贤妃催促目光之下,终究道:“贵妃娘娘的事儿,太医院一贯守口如瓶,探听不出什么,只是见太医令亲自去煎药,虽有妨碍,想来也无性命之忧,至于楚王……”
    赵王毕竟不是后宫妃嫔,对于贵妃如何,倒不是很在意,唯有说起楚王时,方才露出几分催促之意:“楚王怎么,父皇如何处置他?”
    “楚王殿下已经出宫,回府去了,”那内侍不敢抬头,道:“大概……圣上是打算过几日再问罪?”
    胡说八道。
    哪里有不将人圈禁起来,反倒先遣送回府的道理。
    赵王与贤妃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见到了凝重之色,他们苦心筹谋,本是想借此扳倒楚王,再给贵妃重重一击的,只是这样,哪里能甘心?
    然而今夜之事,牵涉甚大,他们与沈昭媛一道算计,谋算的何止是楚王与贵妃,连圣上都被摆了一道,正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敢再跳出来。
    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赵王同贤妃告辞,回府去了。
    中元夜后的第二日,倒是个极晴朗的天气。
    贤妃昨夜枯熬一宿,总有心神不宁之感,临近天明时,好容易歇下,却梦见儿媳杨氏死时那张尤且带着怨恨的面孔,一身冷汗,登时惊醒。
    “娘娘,”外头宫人听见内里贤妃惊呼,试探着问了一声:“您怎么了?”
    “……来人,来人!”贤妃捂着心口,喘气声急的可怕:“过来侍奉本宫梳妆,本宫……往后殿佛堂去念一会儿经。”
    “娘娘,”心腹嬷嬷知道昨夜那事儿,先去为她倒水,随即才道:“杨氏死了,那是她自己没福气,同您没关系,再则,动手的可不是您,她便是做了鬼,也怨不到您身上去。”
    贤妃面色渐渐转好,心神微定:“嬷嬷说的是,本宫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那嬷嬷微微一笑,顺从的应了一声。
    贤妃心中不安宁,沈昭媛心中更不安宁。
    或者说,只要楚王一日没被定罪,她心中便不会觉得安宁。
    太冒进了,她在心中为自己叹息。
    圣上太过宠爱贵妃,简直失了素日里的准则,她毫不怀疑,假使贵妃有子,圣上也会毫不犹豫的扶持那孩子为储。
    而打压一位太子的难度,远比借刀杀人,早早除去贵妃要高。
    她不得不早做决断。
    只可惜,从昨夜圣上叫楚王离去后她就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错漏。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
    锦书尚且昏睡不醒,赵王妃殒命的消息尚且未曾传出去,圣上的旨意,便到了沈昭媛面前,砸得她头晕眼花,几乎站不住脚。
    闵王无嗣,朕深感其苦,为免其九泉之下孤苦无依,特此过继燕王于其膝下,承奉香火。
    一道旨意落地,便将燕王从圣上这一支里分出去了。
    从此之后,皇位哪怕落在承安这个最不得圣意的皇子身上,也不会给燕王了。
    不,这会儿,该叫他闵王了。
    长安中人哪有傻的,拔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更不必说从燕王贬为闵王,本就是折辱。
    “闵”字封号,较之“燕”这封号,的的确确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更不必说前代闵王只是先帝诸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活着的时候都没几人愿意搭理。
    真狠。
    沈昭媛心口痛的发麻,却也只能屈膝谢恩。
    圣上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处置,因为他知道,只叫燕王承继闵王嗣宗,再也不能管她叫一声母妃,就是最为狠辣的惩处方式。
    以及,闵王也没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
    真狠呐。
    宫中消息传的飞快,宁海总管亲自去沈昭媛那儿宣旨后,圣旨内容便不胫而走,贤妃听得心口发凉,又惊又俱,唯恐圣上料理了沈昭媛,随即就腾出手来收拾自己母子。
    然而提心吊胆了大半日,也不见含元殿来人宣旨。
    倒是内侍前来禀报,说圣上请了仪国公入宫,相谈许久,方才叫人送着出去。
    随即传出来的加恩之事,便是后话了。
    那把剑一直悬在空中不曾落下,可比一剑将人戳个透心凉要痛苦多了,贤妃伸着脖子等了一日,依旧没有任何对于她和赵王的处置落下,隐约心存侥幸,正松一口气时,却自急匆匆入内的宫人口中,接到一个恍如霹雳的消息。
    柳贵妃有孕了。
    “怎么会?”贤妃声音都在哆嗦:“不是说,她不能生吗?”
    萧淑燕坐在她身边,神情与贤妃一般惊诧:“消息确实吗,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有些话宫里人嘴上不好说,但心里都是门清。
    贵妃跟了楚王一年多,楚王身边也没别人,这样一心一意的守着,都没传出孕事来,再加上她时不时的病一场,人比花娇,时间一久,都生了几分猜测。
    ——那位身子太弱,怕是生不出孩子来。
    等到她被册封为贵妃,半年的独宠,也没传个消息出来,所有人就更加认定这点了。
    哪里想得到,只是过了一个中元宫宴,就知道了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怎么办?
    贤妃心里慌得厉害,一时之间,竟连迟迟未到的惩罚,都顾不上了。
    她跟随圣上多年,从没见他这样喜欢一个女人,若是贵妃生女也就罢了,若是生子……
    可叫别人怎么办!
    第132章 前世(十九)
    锦书转醒, 是在中元第二日的傍晚。
    略微动了动眼睫, 她缓缓睁眼,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被痛楚打断,霎时间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别说话,”圣上没有上朝, 便在她身边守着, 见她醒来, 又惊又喜,动作轻柔的将她扶起, 温柔道:“你舌上有伤, 未免不便,若是有事, 便只管比划。”
    扫一眼一侧宫人, 他补充道:“叫她们取纸笔来,写下来也可。”
    这席话说的温柔小意, 锦书却没理会,思及前事, 恨他那样无情,又怨他那样羞辱, 手上用力, 将他推开。
    她这点力气,显然远不足以将圣上推开,然而圣上唯恐她太过用力, 使得伤口加重,倒是真的松手,坐在塌边瞧着她,不去碰了。
    “朕叫楚王归府去了,没难为他,”圣上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温声道:“再过几日,便叫他离开长安,天南海北的,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如你所愿。”
    锦书寻死之前,他态度强硬,不容转圜,现下却如此好说话,倒是叫她疑心,虽然不能开口质疑,目光中却流露出怀疑不信之色。
    “是真的,”圣上唯恐她情绪激动,加重伤口,也怕伤及腹中孩子,解释道:“朕便是骗你,又能骗多久?楚王外放是大事,难不成还能瞒得住?等你转好,只管自己去打听。”
    他这般善解人意,同昨夜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反倒叫锦书心中惴惴。
    圣上看出她心中疑虑不安来,也不瞒她,斟酌一下言辞,道:“昨夜是朕不好,酒喝得多了,昏了头,你若想出气,朕任你打骂,好不好?”
    能叫圣上这样低三下四,锦书怕也是第一个了。
    他将语气放的这样软,她心中有几分明悟,只是隐隐约约,未曾捉住罢了。
    圣上见她听了承安之事后态度未曾十分强硬,似有缓和,心中微涩,却也不欲再去纠缠那些,试探着握住她手指,温声道:“太医令告诉朕,你身怀有孕,已经两月。”
    锦书神情一怔,微露惊骇。
    孩子?
    也是,随即她就想开了。
    她跟承安在一起那么久没有孩子,是因为她假借生病为由,承安又时不时出宫办差,不好有孕。
    至于圣上……
    锦书刚到含元殿时,圣上也不敢将她逼得太狠,前几个月没叫她侍寝,后来松口肯了,也是喝避子汤药的,还是在前不久,才渐渐停了。
    哪里想得到,孩子竟会来的这样快。
    她也曾想过自己会做母亲,却是同承安一道孕育一个孩子,而不是圣上。
    毕竟他们这段关系,开始的太过惨淡,进行的太过艰难,结局……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孩子,真不知来的是好是坏。
    手指无意识的碰了碰尚未隆起的肚腹,一时之间,锦书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自从将那句话说出,圣上便仔细盯着她面容瞧,只见到她眼底惊讶之意,却未曾流露欢喜,心底便微微一沉。
    只是他毕竟并非凡人,握住她手指,温声道:“孩子既然来了,便是同我们有缘,不管你我如何,它总归是无辜的。”
    锦书听得出他话中未尽之意,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想留这个孩子,借故伤它,不禁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