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醒来的时候,惜翠突然感觉到自己精神特别好,不仅能下地了,甚至能喝粥。
    她病重,只能喝些白粥,但软糯的粥入口,回味却是微甜。
    惜翠喝了一口,问海棠,“粥里放糖了?”
    海棠只看着她流着泪摇头。
    惜翠皱皱眉,又尝了一口,确实是甜的,“我尝着似乎是甜的。”
    海棠看着她,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说,“粥里没放糖。”
    惜翠笑着说:“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你现在留些眼泪,等我死的时候再哭。”
    海棠呜咽了一声,一边点头又一边掉眼泪。
    海棠侍奉吴惜翠一心一意,惜翠也已经为她想好了日后的打算,为她准备了卖身契和银钱,不论是离开或是回到吴府,都凭她自己决定。
    她现在这幅模样应该就是回光返照了,喝完粥惜翠不太愿意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去看了妙有,她睡在摇篮里睡得安详,惜翠伸出指尖想戳一下她,又担心将病气过给她,便收回了手指,趴在摇篮前,只笑了笑。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没看到卫檀生的身影。
    “今天他也不回来歇了?”靠在床前,惜翠平静地合上膝上的书,对那前来传信的小丫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那丫鬟离开时,喉咙却突然极其得痒,惜翠弯起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要将肺血淋淋地从喉咙眼里咳出来,咳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这小变态不和她一起睡也好。喘匀了呼吸,惜翠平静地擦了擦唇角,苦中作乐地想,她现在的样子她自己也嫌丑,晚上动不动要咳嗽,一咳嗽就是眼泪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太愿意让卫檀生看见。
    镜子里的人,已经不能称为人,更像是鬼,套着人皮的悠悠荡荡的鬼。
    要是像之前那两次,干净利落地死去倒还好,像现在这样,吊着一口气,就是死不了,未免太过折磨人。
    吹熄了灯,惜翠仍旧觉得冷,寒意深入骨髓中,屋里烧了炭,室内温暖如春,她一人盖了两床棉被,却怎么也捂不热,手脚都是冷的,惜翠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生病的时候,她又格外地想她家太后了,想到小时候,她感冒又吞不下胶囊,水咳出来了一身,她家太后一边骂她又一边教她怎么喝,喝完了给她盖好被子,说着闷头捂一觉就没事了。
    她有些委屈,想快点回家。
    半夜,惜翠又觉得热,在一阵冷热交替中,醒来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彻骨,他顶着山风和冷雪,去寺里上香,一遍遍地恳求佛陀。
    那无数佛幢被山风吹得来回飘荡,佛幢下的如意珠当啷得响,佛前,他为她供养的长命灯,在湿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黄的一团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着一线的灯焰,生与死在殿中交错。
    下山的时候,卫檀生正好碰上了纪康平。
    纪康平春闱考中后,一直待在家里等着授职,在家中无事,他平日里便常常与同年出去宴饮,拉扯拉扯关系人脉,到新春的时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际走动得更加频繁。
    因为惜翠病重的缘故,他已经推脱了大半。
    这回碰上卫檀生,是请他一起去见吏部一位官员,此事事关前程,他推脱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过。
    更何况,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纪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来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纪康平松了口气,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着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鹤氅,脑后绑着杏色莲花暗纹发带,手腕上戴着串莹白色的佛珠,单站在那儿,便是宝蕴光含,风流蕴藉。
    无怪乎,京中人都称呼他为小菩萨。
    而如今,他如玉的脸上依旧如菩提萨埵像一般温顺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上去依旧疏朗沉静。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许檀奴与弟妹间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纪康平心下轻叹。
    酒宴中,觥筹交错,灯影摇落。
    主人请了乐伎与舞姬来助兴,笙箫阵阵,那场中的舞姬随之旋身摆腰,雪足踏出舞步,细软的腰肢摇晃,裙裳划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线,纤细的脚踝上,丰润的手臂上,各色的铃铛和钗环叮当响,似乎下一秒就要伴着幽香坠入杯中。
    卫檀生端坐着,看着裙裳、灯影与金铃摇动,也能微笑着附和两句。
    一曲舞毕,舞姬面上微红,汗水顺着白皙的脸往下落。
    望着她健康丰润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临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气沉沉。
    青年蓦地捏紧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打了一瞬,泛起一阵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颤。
    舞乐无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着她病重的模样,他第一次畏惧死亡,如此贪恋生机。
    窗外又飘起了雪,室内的灯光漏出了些许,映照着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转腾飞。
    烟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无数星子。
    可是看着眼前的声色犬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轻嗅她发间苦涩的药味儿,那些尘世的美,那些鲜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块什么,风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畏惧的从来不是她,厌弃的也不是她苟延残喘着的模样。
    毕竟,他何曾惧怕过死亡本身,他曾经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观,对着尸身观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会死。
    只要一想到她会死,她会离开他,他便再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那儿。
    他厌弃的是,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毫无办法的自己。
    一瞬间,他想要回去,立即赶回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喧闹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赶来一个小厮,他目光急急地扫了一圈,落在了他与纪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礼。
    “郎君,”小厮附在他耳畔,轻声说,“府里来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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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见到了妙有、见到了吴氏夫妻俩,见到了吴怀翡、见到了卫杨氏和卫宗林、见到了孙氏黄氏、喜儿和书桃,却唯独没有看到卫檀生那小变态。
    她听到卫杨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经去请郎君了”
    接下来的,惜翠也听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见了系统那团白光,看到了高楼大厦,渐渐地定格在了一处小小的民居里,窗户上倒映着吊灯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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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偏偏坏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茫然地打起车帘,行走在冰冷的寒夜里,将纪康平的呼喊声抛在了脑后。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跑了起来,朝着卫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场冬雨,地上满是湿滑的泥渍与雪水,雪水钻入了鞋履中,冻得他脚尖僵硬。
    耳畔掠过刀割般的呼啸北风,他幼时被打折的左腿,又开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实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记自己是个跛足。
    左脚与右脚一深一浅地踩入雪水中,钻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无声哀求,通红的眼眶已有泪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与雪沾满了衣摆,结实的冰凌划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觉痛地站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
    卫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翠翠的时候,他刚醒来,稀疏的树影下,正对上她笑着说,“诶!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终于赶到了卫府大门前。
    卫府静悄悄的,像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兽口,但府内的灯光却温暖如白昼。
    他刚要提步上前,身后却传来“砰”!“砰”!两声。
    他抬头看去,远处人家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夜色中升空,绽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隐隐地,他突然听见府内似乎爆发出了一阵悲恸的哀号与哭声。
    他怔住了。
    冬日里积雪成冰,刺骨的风吹得他面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门前,漫天的星辉落了他一身。
    不断八苦,不成无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会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却要用后半生再次去超脱生死。
    第105章 菩提
    府内, 哭声不绝于耳。
    府外,烟花声震天。
    这世上有人悲,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终于回过神来,跨过门槛, 顺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 踏入了院门中, 来到了屋里。
    瞧见他回来了, 守在门前的丫鬟, 忙朝屋里喊,“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着说,“娘子已经去了,郎君节哀。”
    屋里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却是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卫杨氏与孙氏她们都挤在一处, 吴怀翡也在看他, 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无法融入他们的悲痛中, 站在门前, 没有往前,只静静地看着,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静。
    他出现在门前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