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作品:《害群之马

    仇英也一脸好奇的看着算盘:“昨天你走了之后,算盘就跪下了,昨晚跪了一夜,他说当时自己也很害怕,拖着受伤昏迷的我进了芦苇荡才躲过了一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仔细审审这小子,我也听听。”
    两人一起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高几,他才松开了柏十七的手。
    算盘跪在地上,头垂的都快够到地上了,断断续续说:“……当时是半夜,有人摸上了船,负责警戒的兄弟们没有示警,摸上来许多水匪,比我们的人数多了好几倍,到处都是打打杀杀,船上乱极了,我看到公子被一名水匪砸中了脑袋,昏迷不醒,就趁乱假作被砍伤推下水,悄悄拖着公子从水里逃走,游到了附近的芦苇丛里。后来等水匪洗劫完船只离开之后,我背着公子去找大夫,他当时高烧昏迷了四五日才醒,结果大夫说砸到了脑子,很多事情都忘了。”
    “为什么不回漕帮找我?”
    算盘的理由还很正当:“少帮主,当时……当时我看到萧石拿着火把站在船头,他……他跟水匪头子站在一处说话,明明他是内奸,可是公子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万一他回去被人反咬一口连自辩都不能,就壮着胆子偷偷瞒下了这件事情,找地方安顿好了公子,让他不再趟漕帮的浑水,能平平安安保住命就好!”
    萧石是柏十七那几名玩伴里年纪最大的一位,父母也早就亡故了,向来以大哥自居,事发之后她在那片水域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这些年,我没见过萧石,你是说他跟着水匪落草为寇了?”
    算盘呆呆抬头:“你是说萧石没回漕帮?”他显出懊恼来:“早知道萧石没回去,我就带着公子回漕帮了,我以为他肯定是回漕帮了,怕他反咬一口,这些年才没敢带公子回去。至于……公子说什么想当读书人,那都是我编来哄公子的,就怕他……怕他真的回漕帮去……”
    柏十七深吸一口,看起来接受了算盘的解释,但还是余怒未消,冷冷道:“你也不必跪着了,能救阿英一命,这些年也一直在照顾他,辛苦了!”
    算盘:“都是小的应该做的。”他低头悄悄退了下去。
    柏十七转头注视着仇英,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隔着高几伸手去拉他的手:“阿英,你知道吗?自从那年以为你命丧水匪之手,这些年里我每年都要去清剿沿河水匪为你们报仇!”
    仇英苦笑:“算盘这个臭小子,我还真当自己是个读书人,这些年被他鼓动的发愤苦读,差点去考状元。”他紧握着柏十七的手:“我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可是看到你就好像在哪里见过。十七,你相信我吗?”
    柏十七说:“从小到大,你什么事情都不瞒我,我为何会不相信你?”她担心的问:“当初的伤要紧吗?给我看看行吗?”
    仇英痛快解开腰带,拉下衣服给她看左肩上的伤。
    哪怕伤口早已经愈合,还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肩到后背深深砍了下去,下刀的人力度极大,差点连他半边肩膀都给砍下来。
    柏十七摸摸他背后那狰狞的伤口:“当时……一定很严重吧?”
    仇英笑道:“也还好。就是……都几年功夫了,左胳膊还使不上力气,这条胳膊可能就这样废了……”他低下了头,声音里含着卑微之意:“算盘昨晚说,漕帮伤了胳膊腿的,不能再走船的兄弟们生活都比较清苦,还容易被旧日仇家寻仇,他也是怕漕帮不再要我,也怕被萧石反咬一口,索性带着我离开了。十七,我都不再怪他了,你也别怪他了好不好?”
    这副口吻,便是旧日那腼腆的少年郎软语央求的口吻,柏十七吃软不吃硬,似乎被他央求着再大的气也消了,只冷哼了一声:“也就你心善。”
    仇英抿嘴笑,笑完了说:“你以前……也这样说我吗?”
    柏十七摸摸他的脑袋,没好气的说:“不然呢?”戳戳他后背的伤处:“天冷下雨伤口痒痒不?”
    仇英大约是被她给戳的有点痒,不由扭着身了朝前倾,柏十七顽皮之心大起,正闹着有人闯了进来,当先的正是被舒长风推在轮椅上的赵无咎,他一见客厅里光裸着膀子的男人,眉头就皱了起来:“大天白日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柏十七还记恨被他灌的那两碗醒酒汤,只觉得肚里跟盛了半瓶酒的酒坛子似的,略走动两步胃里的液体就晃荡的难受:“大天白日,平白无故破门而入,又是怎么回事?”
    把赵无咎给气了个半死。
    第58章
    舒长风居中调和:“主子怕少帮主宿醉未醒, 所以……跟了过来。”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有点烂。
    仇英还是从前那个温和腼腆的少年郎,向柏十七求助:“这位是?”
    柏十七:“这位是赵子恒的堂兄,你称大公子就好了。”
    不管这位周王殿下排行老几, 反正从赵子恒这儿论起来叫大公子也没错儿。
    “大公子请坐。”有外人在, 仇英穿好衣服, 喊算盘进来泡茶。
    算盘低眉顺目进来泡好了茶,悄摸站在仇英身后,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逗的柏十七都乐了:“算盘, 你这是要打架不成?”就他那小身板,能挡得住谁的一击?
    “……谁也不能欺负我家公子!”算盘涨红了脸站在仇英身后。
    “行了, 你下去吧,有我在这里,谁也不会欺负你家公子的。”柏十七向他保证。
    赵无咎打量厅里坐着的青年, 见他生的果然俊美, 眉目透着江南山水才能孕育出来的隽雅,如果没人点破他的出身,大约无人能猜得出来他竟然出身漕帮。
    两个人数年不见,却透着说不出的亲近之意, 柏十七回护的厉害,而这位仇英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三五句话视线总离不开柏十七,大意都在表达“我什么都忘了、我都不记得了、听十七的就好、十七最可靠了”之类的意思,天生的拍马屁高手。
    不过坐了半刻钟, 赵无咎就觉得自己轮椅垫子上长了尖刺,既扎眼又扎心,坐立难安,想要催促着柏十七离开:“罗大人今日去县衙见巴县令了,也不知道商谈结果如何,没有异议的话那些受害人便暂要安顿在义庄,好等家人前来认领,你要不要再去看看现场?”
    柏十七生怕遗漏了蛛丝马迹,纵然仇英死而复生,但她追查水匪已经成了习惯,当年之事犹如一团迷雾,除了算盘她并没有找到第二个目击证人,更不想轻易下结论。
    “那我们再去看看吧。”
    仇英听说柏十七要去凶杀案现场,忙喊了一声:“十七——”
    算盘不知道何进走了进来:“少帮主找了公子数年,如今公子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干嘛还去凶案现场啊?”
    仇英腼腆低头,颇有点不好意思:“算盘,别胡说八道!”
    算盘梗子脖子讲:“公子你难道在外面没听过吗?外间都传苏州漕帮的柏少帮主吃饱了撑的,每年冬天都要在运河上跟水匪斗个你死我活,有人说少帮主连官府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比地方卫所还管用。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就是从你出事那年冬天开始,少帮主才跟河道上的水匪结了仇!”
    仇英尴尬的说:“算盘被我惯坏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十七你别介意。”
    赵无咎见那青年生就一双多情目,凝视着柏十七的目光能温柔的把人溺毙,心里禁不住胡思乱想:他这是……真忘了旧事的模样?别是哄柏十七的吧?
    柏十七显然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极为信任,也不在意算盘的话,还感慨的说:“算盘说的没错儿,我跟河道上的水匪结仇,就是那年你们出事之后。连我们漕帮的人都敢动,船都敢打劫,总不能让他们以为漕帮软弱可欺吧?”
    她也同样凝视着仇英:“阿英,能看到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我特别特别高兴!真的!但是算盘说萧石当时是跟水匪头子在一块儿的,我这些年追查水匪从来没在河道见到过他的踪影,还是要追查下去的,我就想替你,也替死去的别的兄弟们问问他,当年为何一定要置兄弟们于死地?!”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甚至比一般的手足还要更为亲密,仇英纵然还活着,如今也只余他们两个。
    仇英似乎被她所说触动:“那我……那我也同你一起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柏十七:“……也行。”
    算盘欲言又止,吭哧吭哧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人。
    “怎么了?”柏十七都走到门口了,才发现主仆俩僵持不下。
    “少帮主不知道,公子自从那年受伤之后就落下了头痛的毛病,见不得血见不得打架斗殴,见到了就必然头疼,疼的厉害起来忍受不住还会撞墙。”
    赵无咎眼睁睁看着走到门口的柏十七又折回去安慰那个小白脸:“要不你别去了,想知道什么等我回来讲给你听。”她还再三承诺:“黄老头回乡去了,等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找黄老头看病,说不定他能替你治好头痛呢。”
    仇英拉着她的手一脸坚定,好像吃了仙丹妙药治好了陈年宿疾:“十七,见到你之后,我觉得我的头疼病彻底好了。”
    舒长风暗自在心底里夸了姓仇的一句:这小子太会说话了!
    不怪“死了”那么多年,柏少帮主还对他念念不忘。
    赵无咎也是头一回见识了这种毫无原则拍马屁的人:“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十七比黄老先生的本事还大,都不必望闻问切就能治病了。”
    仇英恳切的说:“我心里孤清郁结便容易生病,现下知道原来有人这么记挂着我,肯为了我与水匪拼命,还替我报仇,再大的病也一下子就痊愈了。”
    赵无咎:“……”
    拍马屁请适可而止!
    舒长风艳羡的看着柏十七,就算他被个长的如此俊美的男人全方位无死角的吹捧,说不定都会动摇,陷入自我膨胀,更何况柏少帮主……还是个女人,被青梅竹马的男人专注信赖的凝视着,自家主子还有机会吗?
    算盘阻止不及,不情不愿的跟在身后,一行人再次去了凶案现场。
    昨日还与赵无咎讨论案情的柏十七今日完全被仇英缠着了,他亦步亦趋跟着柏十七,登上商船之后,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便后退了两步,牢牢拉住了柏十七的胳膊:“……好重的血腥味。”
    算盘担心的说:“公子,你难受吗?头疼不疼?如果疼的话咱们先下船吧?”
    仇英捂着额头有气无力的说:“没关系的!你说我以前一直跟在十七身边,只要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事的。”
    赵无咎:“……”
    他内心已经毫无波动,只想打人!
    原来柏十七念念不忘的是一个马屁精?
    真是让人忧心的审美偏好。
    那个大胆不羁的柏十七就跟被猪油糊住了脑子似的,居然还当着他的面牵住了姓仇的小白脸:“你别怕,跟着我走就好。要是难受或者头疼就说一声。”
    仇英对着她笑:“嗯,我都听你的。”
    几人站在甲板上等着高邮卫所的人下去把各舱房里的尸体全都抬了上来,一一摆在甲板上,几人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伤口。
    气温虽然低,但有的尸体却已经浮起了尸斑,还有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日头底下更是可怕。
    仇英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扶着船栏杆去吐,柏十七跟过去替他拍背:“要紧吗?要不然你先回去?”
    仇英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却跟着柏十七不肯离开:“算盘说我们以前就形影不离,十七,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形影不离?
    赵无咎把这四个字放在舌尖反复品味,心里颇不是滋味。
    所有的遇害人被抬出来察验过后,就被盖起来抬下了船,放在马车上送往义庄。
    柏十七跟赵无咎又重新在舱房里去查看,仇英也白着脸跟进去,还未到底舱就抱住头蹲在了船梯之上,算盘已经着急的喊:“少帮主,公子发病了,赶紧要挪出去!”率先要把仇英拖出船舱。
    没想到仇英却死死攥着柏十七的袖子不松手:“十七——”
    可把赵无咎膈应坏了。
    ***
    仇英的头痛病似乎还挺严重,从船上回来之后就卧床休养,柏十七跟着他回来,把高邮出了名的大夫通通请了一遍,都没什么成效。
    其中有位大夫听她提起病人数年前曾经遭遇水匪,差点丢了性命,自此之后便见不得血,这两日去了一趟出事的商船,回来就又病倒了,头疼发作频繁,发作起来十分痛苦,那老大夫拈着山羊须慢吞吞下了个结论:“说不准你家公子是情志病,这种病就算是找准病根,也未必能根治。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就算是开了汤药调节,一时半会未必有效,要不找找黄大夫,他老人家的梅花针是一绝,说不定能治。”
    送走了老大夫,算盘蹲在屋檐下嘀咕:“我就说嘛,公子的病哪那么容易治好?”
    柏十七:“实在不行,我过两日就启程,带你家公子去找黄老头。那老大夫既然说黄老头能治,我就带他去试试。”
    算盘一个蹦子就站了起来,似乎高兴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围着柏十七献殷勤:“少帮主您渴不渴?饿不饿?小的去给您煮茶?”
    柏十七:“……”
    算盘的态度转变的太快,让她很不适应,总觉得这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似的,她语重心长的说:“算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你这么热情,我总觉得……你没安好心。”
    算盘大受打击,耳朵如果长的长一点,估计都耷拉下来了。
    仇英扶着墙出来,站在门口的阴影之下看了好一会,才低低咳了一声。
    柏十七:“……怎么起来了?”
    算盘:“公子一定是怕少帮主走了。“仇英扶着墙腼腆一笑,默认了算盘的话。
    算盘:“公子以前养病的时候,时常躺着发呆,说家里静的像棺材。少帮主若能多陪陪公子,他的病也好的快一点。”
    柏十七过去扶着他:“既然头疼就别起来了,我进去陪你吧。”
    算盘去煎药,柏十七坐在仇英床头陪着他,见他无聊的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便拿过床头一本书:“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仇英眸中有细碎星光:“好。”
    柏十七翻开书缓缓读了下去,有时候翻书页的时候转头便发现他正目不转晴的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