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作品:《轻错》 隋轻驰那天穿着一套黑得发蓝的工装,袖口都挽到了胳膊,他不再像她之前在蓝田郡看到她时那样俨然瘦了一圈,小臂上是健身后线条紧致的肌肉,绷住工装袖口绰绰有余。这层没有别人,就他一个人正中央站着,电梯门打开前他可能正低头在看手上的手机,门滑开后,他才抬了下头。看见孟安后隋轻驰那眼神柳眉至今记忆犹新。
孟安自然不把这个被雪藏的曾经的“小天王”放在眼里,哪怕对方的眼睛里蕴藏着冰冷血腥,出电梯时孟安还有意提高声音对安洁说:“好好干,公司会捧红你的。”
隋轻驰听到后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说:“你捧红你手下所有艺人的钱,都是我当初赚给你的。”
这话如同将一记炮仗扔向一头狮子,隋轻驰的话有夸张,但并不全然离谱。孟安不出所料脸色登时就黑了,虽然克制住没有失态,还是忍不住回了头,隋轻驰的侧影正好走进电梯里。
安洁在后面朝她偷偷对了个眼神,显然是被这场面吓到了。
柳眉那时就知道,隋轻驰从头到尾没打算和孟安和解,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妥协”“认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词儿。公司的排练室也好,乐器也好,既然还可以用他就继续用,因为他觉得那是他应得的。团队都被抽走了,他就一个人弹吉他,一个人打鼓,排练室里半夜经常传来激烈的鼓声和电吉他声。
再然后便有了那一次。那天晚上孟安拜托她去机场接孟静,她开车把孟静接来公司,孟静听见排练室里传来的电吉他声,问这么晚了谁还在练啊,她只好说是隋轻驰。
孟静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比隋轻驰大一岁,虽然是见过世面的富家大小姐,但对明星依然有情结,柳眉一眼就看出她喜欢隋轻驰。
她们去了排练室,门没锁,一推开电吉他声更大了,隋轻驰穿着一件修身的白色t恤,白色破洞牛仔裤,浑身是汗,他把t恤的短袖都挽到了肩膀上,弹吉他时他头低得很低,好像除了那把吉他什么都不想理,拨片快速地带出一串叫嚣的失真音,他弹得很用力,手臂的肌肉紧绷着。雪藏这么久,他还是那个自带光环的隋轻驰,身上依然有明星的味道。让她想起第一次看西风现场时,她立刻对自己说要签下这个年轻人。
孟静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隋轻驰皱了下眉抬起头,电吉他的声音消失了,孟静说了声“打扰了”就走了进去,她身上带着习惯的上位者的姿态。隋轻驰没见过孟静,柳眉感到隋轻驰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大概是怪她带人来打扰他,估计他以为孟静是公司新签的艺人什么的……
孟静主动搭讪,问他刚刚弹的是即兴solo还是新歌,隋轻驰听到新歌两个字心情明显很烦了,他低头取下电吉他,孟静就说我能弹弹吗?
隋轻驰根本没理她,直接把那把蓝色的电吉他提到了身后,孟静想碰都碰不到的地方。
孟静也有点尴尬,收回了伸出的手,说:“我很喜欢你,你每首歌我都会唱。”
隋轻驰在一只音箱上岔开腿坐下,看孟静以主人的姿态环视这间排练室,他眯着眼,小口小口地啜着水,大概也在想这女人是谁,孟静转身看见喝着水的隋轻驰在看自己,眼中也有一丝小兴奋。差不多每个被偶像直视的粉丝都会有这种反应,只是孟静毕竟地位使然,就连兴奋也是矜持而高贵的。
隋轻驰没等她开口就说:“你要用这间排练室吗?”
柳眉听了就知道,他真的以为孟静是公司新签的艺人,心里又无语又好笑,这绝对是全公司唯一一个不认识老总妹妹脸的艺人。他身上再多明星光环,也掩盖不了本质上是个傻小子。
孟静笑道:“我不用啊,我就是来看看。”
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在参观自家院子一样自然,那是因为她知道这公司有一部分属于她,她想去哪里看看都可以。柳眉心头有些唏嘘,想想也真是不公平,隋轻驰有一句话没说错,这家公司的每一个股东都若无其事地吸着他的血。在他没日没夜地跑通告时,被逼着上他厌恶的综艺节目时,没有假日只有每天不到六个小时睡眠时,那些股东却在坐享其成。可是孟安的看法和隋轻驰不同,他觉得手握资本的自己才是隋轻驰应该感谢的恩人,隋轻驰当然不会买他们的账。
“你来看看?”隋轻驰反问,因为还喘着气,他嗓音显得有点粗,“那你现在看够了,可以出去了吗?”
对女生他还是有所克制的,柳眉知道若是个男的,他可能直接叫人家滚了。
孟静这样的上位者,很少有人拿脸色给她看,但没想到那天她为了隋轻驰忍下来了,隋轻驰让她走她就走了,虽然离开的时候脸色也不很愉快。
离开前柳眉又去了排练室,隋轻驰还没走,她说:“你见到不认识的人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你知道她是谁吗?”
隋轻驰一下下踩着架子鼓,打鼓时他一头柔软的黑发不断跳落到眼前,他就朝后一仰头,把头发扬回去,说:“不知道,不care。”
“她是寰艺的大股东。”柳眉说。
在架子鼓的动静中隋轻驰居然听见了,他停下了打鼓,鼓棒反手拄在大腿上,喘了口气,忽然挂上一脸饶有兴味的笑:“难怪我觉得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怎么的她是想潜规则我吗?”突然间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神色冷酷地看向她,眼神已然处于暴躁的边缘,“你带她来是这个意思?”
柳眉在心里翻白眼,心说我带她去潜规则谁也不会带来潜规则你:“你胡说什么,她是孟安的妹妹,我刚把人从机场接回来。”
她话说完,隋轻驰愣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没有去揣摩隋轻驰那一愣,但后来才知道他在那一刻心里潜入了多少魔鬼,那对隋轻驰来说俨然是百鬼夜行的一愣。
直到今天她都后悔,当时她要是直接离开公司就好了。
第八十章
“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快就后悔了,”柳眉看着咖啡店外,说,“但这个泥潭一旦踏进去就不可能再出得来了,他和孟静单方面分手过好几次,但只要他还待在寰艺,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他也试图和公司解约,可是孟静不可能放他走,有过几个接洽的经纪公司,谈到一半就没下话了,孟静去美国念mba前我感觉隋轻驰应该是把话和她都说清楚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没联系,没想到年底孟静一个跨洋电话打过来,那段时间隋轻驰本来状态就很不对,我感觉他都快被逼疯了,”说着耸耸肩,“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孟静是钻进了牛角尖,隋轻驰和她交往的动机,她就算自己不知道,孟安和孟寰丰不可能不告诉她,孟寰丰老来得女,孟安大孟静十岁,孟静从小就是被孟家捧在手心的公主,孟安和孟寰丰根本不可能同意她和隋轻驰交往,而且还是在发生过雪藏事件后,隋轻驰那么明显的动机不纯。隋轻驰自己肯定也清楚,这一切都瞒不过孟静,他就是赌一个孟静的明知故犯。而孟静或许那时也是抱着一丝粉丝和小女生的心态,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幻想着隋轻驰真的可能爱上她。两个人就这样在孟家父子面前心照不宣地演着戏。孟静在这件事上可能并不全然无辜,但她依然是受害者,是被隋轻驰拖进战场的牺牲品。孟静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从没吃过苦头,想要的从没得不到过,她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有时在保姆车里她不经意听见隋轻驰和孟静的电话,隋轻驰是真的很迫切想结束这一切,表示他什么都可以弥补她,只要她愿意开条件,甚至在寰艺这几年他可以一分钱不要,净身离开寰艺,但是孟静何许人也?她会稀罕这个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年轻人能提供的那些弥补吗?
隋轻驰绝望地发现自己可能十年内都无法从寰艺脱身后,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城府,他换了一种方法,所以寰艺现在有他不小的股份,这样一来他才终于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再也不是那个寰艺想雪藏就能雪藏的初生牛犊,孟家也无法再以公司资源拿捏他,可是他依然无法摆脱孟静,这一切柳眉看得很明白,隋轻驰心里是清楚原因的,因为他确实欠了对方,孟静对他的执念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除非对方同意和解,否则这将是他毕生无法挣脱的心魔。
柳眉抬头对着疑似走神的傅错说道:“傅错,隋轻驰不妥协,孟静更不会。”
傅错没说话。
柳眉说:“她还说……”
她话说到一半卡住了,一副不怎么说得出口的样子。
傅错收回思绪,问:“还说什么?”
柳眉只好开口:“她说,她可以接受隋轻驰在外面随便怎么样,只要名义上还和她在一起就行。”
傅错听后平静地笑了笑,拿起那杯凉掉的咖啡一口气喝光了,冷了以后味道特别苦,他放下杯子,说:“我们的生活又不是狗血剧,你让我怎么把这话告诉隋轻驰?”
柳眉看着他,发现这个看似忧郁温柔的吉他手其实一样很顽固:“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最起码他先服个软什么的,非要搞得头破血流吗?你也不想看他再回到低谷爬不起来吧,况且他做错了事,总得对被他伤害的人有个交代。”
“他做错了事,这件错事今天就必须完结在这里,不能再继续错下去。”傅错说,“柳眉姐,你不用再说了,他不会回去的,而且你也高看我了,我如果当初能影响他的决定,他也不会和你们签约了。就这样吧。”他提起自己的东西站了起来。
柳眉慌张地看向他:“你想过后果吗?”
“错了就是错了,难道还想不承受后果吗?”傅错回头道,“早就该承受后果了。”
“傅错!”柳眉起身。
黑色夹克的吉他手提着口袋,拉开木格大门,一股凉风吹进来,风铃发出一阵清脆铃声,柳眉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下午时云又布满了天空,傅错慢慢走回公寓,雨一点一点地落下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跑起来,钻进两边的建筑里,笔直的马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雨不大,但前方的景物依然在雨水里变得朦胧起来,好像把前方的路都遮断了。
雨声淅淅沥沥,他满脑子都是一个人在ktv唱着“wake me up wheember ends”的隋轻驰,他唱着匆匆而过的七年时光,唱着一去不返的天真岁月,唱着从星星坠落,流进伤口里的雨水,他多半在想,这场噩梦什么时候能醒啊?雨什么时候会停啊?那张合照里他的眼睛是醉的,因为包厢里光线不亮,所以看不出来,如果把他从包厢里领出来,就会发现他眼睛是红的,因为一喝酒就这样。他会和那个误入的路人合影,是因为喝了酒,变得好说话了,是因为想起了从前,心变得软了,也是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听他唱歌了。
隋轻驰做错了事,但你无法说他最初的选择是错的,他只是想唱歌,为了做正确的事,做了错事,为了弥补那个错误,又接二连三地做了别的错事,他把自己搞得像一团乱麻,即使他很快意识到不对了,做错了,想要停止了,这团乱麻已经缠得他无法脱身了。
他一路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对孟静的伤害,但他想不出答案,也许真的只能如隋轻驰所说,坦然承受后果。
白色宝马从路口驶过时,柳眉从车窗瞥到了走在小雨中,穿着黑色夹克的背影,车子驶过时那身影转瞬就看不见了,柳眉看向挡风玻璃上一下一下刮着的雨刷,她想起了第一次在西风的舞台上见到的傅错,他那时比现在更热烈一点,那时的隋轻驰也更热烈一点,那之后他们都变了,不再是第一眼惊艳了她的摇滚男孩了。
在咖啡厅里,当她一五一十为傅错讲完他错过的隋轻驰的这些年时,傅错曾插嘴问过她一句:“你收到过我发给你的私信吗?”
她确实收到过傅错的微博私信,一条是隋轻驰刚签约的时候,另一条便是她开始带安洁的时候,第一条她压根没有理会,因为觉得既然断了就还是断得彻底一点好,再说刚起步的隋轻驰风头正盛,也没有工夫兼顾学业,她以为傅错不会再给她发来任何信息,却没想到时隔那么长,他似乎还没有死心。
他问她:隋轻驰还好吗?
当然她还是没有回复,却无法无动于衷,因为这条私信发来时,她正在后台守着安洁,隋轻驰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不知道什么地方。看到傅错的私信时,她第一次感到了无颜面对。
在咖啡厅里,她缄默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那条私信我后来给他看过。”
傅错睁大眼,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也不怪他惊讶,现在他还会问起这件事,说明这个回应,他可能等了四年。
本来不想说这个的,但那条私信的确折磨着她的良心,有好几次她看见隋轻驰那么颓唐的样子,都想告诉他,却又每次都打了退堂鼓,安慰自己傅错之所以发私信给她,一定是因为隋轻驰不肯接收他的信息,既然如此,那自己无视这条私信何错之有呢?
隋轻驰复出的那场演唱会选择在了星河体育场,网友们普遍不看好他,认为他才复出两个多月就开演唱会,不选个稳妥点儿的小场馆,非要挑战星河体育场,还要学lotus关闭穹顶,是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然而当晚全场爆满,黄牛都大赚了一笔,场馆外还有没能入场的歌迷,其实门票在网上开售不到五分钟就卖光了,演出时隋轻驰的状态也非常好,近一年的雪藏看起来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人们也开始相信他并没有被雪藏,只是回学校进修了。
那天她去后台接他,场外堆满粉丝们送来的应援品,她穿过那条玫瑰筑成的通道,看见团队的大家都兴致高昂地在合影,她没看见隋轻驰,就问:“主角呢?”
吉他手说:“好像在化妆间吧。”
她绕过热闹的人群,走进冷清的通道,推开化妆间的门,看见隋轻驰一个人坐在黑色的沙发上,旁边摆着他的吉他,他在低头看手机,在察觉她进来后迅速将手机关闭,站起身来。
她问他:“小刘呢?”
隋轻驰没什么精神地说:“让他先回去了。”
隋轻驰把电吉他放进黑色的吉他包里,提起来挎上肩,说走吧。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刚开完一场成功的演唱会,她忍不住说:“来这儿开演唱会不是你的梦想吗?怎么你好像不开心?”
隋轻驰走在前面没说话。
她看见前方合影的人群,问:“不去和他们合影吗?”
隋轻驰站住了脚步,乐团首席看见他,便过来拉他去合影了,隋轻驰没有拒绝,团队的所有人在花墙前合拍了一张,拍完后大家都很尽兴,欢笑声中柳眉却看见隋轻驰别过了脸,从人群中抽身时他闭了闭眼,喉咙猝然滚动了一下,像猛吸了一口气。
后半夜还有庆功宴,在车上柳眉终于憋不住问了:
“你是不是把傅错拉黑了?”
靠在窗边的隋轻驰没什么动静,面朝着窗外也瞧不见表情,但柳眉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之前他的身体是放松的,现在不了。
“他后来给我发过两条私信。”柳眉说。
隋轻驰听完才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
他还没开口说一个字,柳眉就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眼睛逼问了,解释道:“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她看了看他,“我以为你和他掰了。”
隋轻驰无言许久,末了喉咙滚了滚:“……他说什么了吗?”
她听出他一副口干舌燥的语调,心中一时感慨万分:“也没说什么,就问你是不是还好。”
隋轻驰再度沉默了:“你怎么回的?”
“……我没回。”
隋轻驰抬眸看向她,那表情她形容不来,像一重矛盾套着另一重,将他真实的表情层层叠叠地裹在里面,到底是希望她回,还是希望她不回,隋轻驰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问你怎么不回ctr,我怎么回?”她说,“他问你那段时间怎么了,我又怎么回?”
像是也认同了她的话似的,隋轻驰最终没再说什么。
柳眉说道:“但他还是很关心你的。”说出这句话,虽然来得晚了一些,沉重的良心总算能歇一口气。
隋轻驰依旧沉默着,只是那份沉默中带着不安分,透露在他无法放松的眉头,和无法停下的下意识摩挲的手指。
保姆车内一阵难耐的安静,车子停在红灯前时,隋轻驰忽然问:
“那两条私信你还保留着吗?”
柳眉诧异了一下,点点头:“没删。”
“……给我看看。”
她看了他一眼,他眼神又深又平静,好像是终于对自己的欲望投降了。她打开手机微博,递了过去。
隋轻驰低头看着那两条私信,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是他看了很久,车子重新启动时,才把手机还给她。
“如果又收到私信,我怎么回?”她问。
“不用回。”隋轻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说。
她不解:“不回?”
“我不配。”隋轻驰说。
傅错提着药走出电梯,正好看见出来丢垃圾的女邻居,彼此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邻居住他隔壁,傅错跟在对方身后拐过走廊,一抬头却愣住了。
隋轻驰就站在他门外,一身灰黑相间的宽松毛衣,女邻居走过去时,隋轻驰便低下头,面朝着那扇门装傻。他其实不应该这样站,因为他的下颚线太漂亮,如同雕刻出来的一笔,在戴墨镜的前提下比正面更容易被认出来,而且大雨的天还戴墨镜也太奇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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