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作品:《尚书在上

    妙玉款款而入,淡碧色的裙摆随着她一路走来微微荡漾,袅娜生姿。
    待她行礼坐下后,老夫人拍拍语嫣手背道:“前几日你方姐姐来看望我,听说你今儿要来,这才特地又跑了一回。”
    语嫣受宠若惊,妙玉便笑道:“难得有机会这样聚到一块儿,我自然是要来的,左右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
    语嫣暗道,先前方、王两家结亲不成,总归是有些不快,方姐姐却还常常来看望老夫人,果真是极其有心。
    老夫人道:“前日陆府的梅花宴我原本倒也想去,不过想想人多眼杂的,还是罢了,你们两个可都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点头一笑。
    妙玉:“陆家梅林果然是名不虚传,我都险些要瞧花了眼。”
    老夫人:“陆家的那位,是个能干人,原先这梅林也没什么名头,才几年光景就给她打理得像模像样。”
    妙玉的眸子悠悠一转,落在语嫣身上:“说起来,语嫣妹妹半路还给长公主尊驾请去了跟前,我们其余几个都羡慕得紧呢。”
    语嫣一滞,极为勉强地一笑。
    老夫人面露讶然:“有这一回事?”
    长公主自诩尊贵,心高气傲,是众所周知的事。
    语嫣垂头:“其实我也没能见到公主殿下,只是由殿下的丫鬟带着,在梅园逛了逛罢了。”
    妙玉在旁,笑而不语,垂眸喝茶。
    老夫人看语嫣流露出郁郁之色,心头一动,却并不作声。
    直到傍晚妙玉告辞后,和语嫣单独在自己寝屋时,方才问起此事。
    语嫣没想到老夫人还惦记着此事,一时却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开口。
    “同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把事埋在心里别人可帮不了你。”
    老夫人面容和蔼,声音温柔,语嫣眼睛有些红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对我这样好,可我恐怕却是个……”
    那四个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什么?”
    语嫣摇摇头,假作揉眼睛,悄悄捻去眼角的泪星,一笑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刚到京城,对这些场合还不太习惯……”
    方才她眉宇间分明有愁郁之色,此刻展颜一笑,真如海棠花绽,明媚可喜,不能尽述。
    老夫人心中怜惜,忍不住将人一搂,低头对她笑道:“今儿月色大好,不如到庭中去,边赏月边喝酒……”
    *
    王彦回府时刚入夜,他照例去往老夫人的院子,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几个仆婢都刻意压低嗓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正巧云湖从屋内走出,看到他来,微微一惊,忙福身见礼:“六爷。”
    王彦:“这是怎么了?”
    云湖笑笑:“方才老夫人心情好,拉着宋小姐一道在院子里赏月喝酒,宋小姐不胜酒力,这会儿已经睡过去了,老夫人也在里头歇下了。”
    王彦眉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
    他举步入了屋,屋里几个下人正要向他见礼,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便纷纷退了下去。
    屋内烛火闪动,隐约有一股甜酒酿的清芬。绕过绨素屏风,看见床榻上有两个人相拥而眠,王彦不由微微一怔。
    老夫人穿着深色的寝衣,侧躺在内,面朝外。她怀中抱着的,是缩成小小一团的语嫣。
    语嫣着白色寝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扑散在绣并蒂莲的水红色绸面软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侧脸。
    雪腮圆润,透着轻粉。
    她的身上,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样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图。
    他在床边坐下,才发觉她虽然睡着,却蹙着眉,面带忧惧,不由目光一顿。
    云湖提着洗净的茶壶悄然步入屋中,绕过屏风正要往里,一看屏风后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脚步。
    第68章 醉酒...
    那道清隽的身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外侧躺着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轻轻揉动,床上的人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角轻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虽然极淡,却分明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此时,王彦抬头,看了云湖一眼。
    云湖一颤,当即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兴许是屋门打开寒气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脑袋一动,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两眼迷蒙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模糊的深红,抬手揉了揉眼睛,歪头看他半晌,雾蒙蒙的眼里竟凝出泪影:“王叔叔?”
    王彦抬袖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了?”
    语嫣却猛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从床上坐起,惊忧地望着他,目光定定的:“不要有事,不要去那里……”
    王彦一震。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雪白剔透,脸上透着红晕和甜香,神色却那样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说的也应当是胡话,可不知为何,他竟真有了一种自己身临奇险的错觉……
    眼前人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温暖。
    他就像是受了蛊惑,哑声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缓,展颜一笑,骤然松开了手。
    他正因她这一笑微微定住,却见下一瞬,她带着笑张开双臂,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怀中。
    王彦僵住。
    可怀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语道:“不要去……”
    几缕柔软的发丝钻进了他的衣襟,怀里幽香暗沁。
    王彦沉默不语,只由她着搂住自己,过半晌,察觉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才把手搭在她肩上,将人轻轻推落。
    然而他才将人推开几寸之距,她就像极委屈似的,皱着眉头流起了眼泪,两只手还捉着他的袖子,仿佛不愿松开。
    明明人还不清醒,却如此……
    王彦这一滞,就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朝前一扑,又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颠动之中,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窒。
    她近在咫尺,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酒酿的醺然和那股令人心神飘荡的……甜香。
    王彦闭上眼,过半晌,又缓缓地睁开,抬手将人一推。
    随后,他伸手,捧住她后脑,减缓了她身体的倒落,直到把人安放回榻。
    *
    翌日,老夫人同语嫣在王家的水月园中散步。如今已是寒冬,园内的颜色黯淡不少。那些枯枝一应经过修剪,虽然寥落青灰、无枝无叶,却并不萧索寂寞,反倒有几分苍劲冷冽的别致。耳边雀声微微,偶尔有冬风吹响干叶和隐约的水声,悄寂安详。
    老夫人嫌人多麻烦,就让一干仆婢在园子口候着,自己扶着语嫣一道在园内的石子路上慢悠悠地散步。
    老夫人:“昨儿睡得可好?”
    “挺好的。”
    老夫人看着她脸蛋上那一抹浅浅的红晕,笑吟吟道:“你这丫头酒量也太差了,昨儿才喝了几杯,就倒成那样,往后可别随随便便给人灌酒,小心被欺负了去。”
    语嫣嗔道:“大不了往后都不喝了,再说,谁会无端端的来灌我呢!”
    “那可不一定,”老夫人道,“有空去和你王叔叔讨教讨教,他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酒这东西,我还是不碰的好……跟您喝了这一场,如今还觉得有些晕头转向,怪不舒服的。”语嫣嘟哝道。
    老夫人哈哈一笑:“真没用。”
    笑完却是一叹:“哎,我也是替你王叔叔操碎了心,都这把年纪了,却还不想着成家立业。”
    语嫣一怔,握了握老夫人的手柔声道:“您别担心,王叔叔这是太忙了,没心思想这些呢。”
    老夫人反握住她的手,睨着她笑道:“我看他是眼界太高,寻常女子都看不上才是,活该他一把年纪还光棍一个!”
    语嫣见老夫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似笑非笑的,不知怎的,竟心头一跳,只若无其事道:“王叔叔国士无双,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想嫁过来呢,总有一位能入他的眼。”
    “京城的这些世家大族,只晓得趋炎附势,有了当初和那位叶大小姐的破事儿,我看放眼京城,是没有人想嫁到咱们家了。”老夫人一叹。
    语嫣蹙眉道:“您说的,是从前叶大小姐和王叔叔定亲的事?”
    老夫人凉凉道:“什么定亲,八字还没有一撇,传的全京城都以为他们俩有什么似的,分明是那位大小姐一厢情愿。结果到头来,还是她那个公主亲娘瞧不起我们王家……说起来,倒也不是瞧不起王家,我看她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太婆的出身罢了。”
    王老夫人的出身,语嫣早先就从杨嬷嬷那儿知道一二,也知王叔叔因此被人指摘过,当时她便很是不快。如今听老夫人亲口提起,原来那位长公主殿下竟也因此轻看王叔叔,不由拧眉道:“出身怎么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们这些在高粱锦绣里长大的人,也并非祖祖辈辈都是贵族世家,咱们大越朝的开国皇帝还是农民呢,只有自个儿没有真本事的人,才一日到晚地盯着身份地位沾沾自得呢!”
    话一说完,便生生愣住,飞快红了脸,不敢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静默片刻,握紧她的手笑出了声:“说得好,说得好……道理我也晓得,不过,听你这么说了一通,这心里头实在是畅快了不少。”
    她重又细细打量眼前这女孩儿,真个乌发丽颜、皎若秋月,美好如画中人,又是如此纯真坦率、可怜可爱,不像是俗尘女子,一时间,心生感慨,暗道了数声怪不得。
    从前她看着,像妙玉那般温柔淑静的女孩子,若嫁与王彦,倒也般配,如今却觉得,她这个儿子,心思如此深沉,又负累诸多,恐怕唯有如语嫣这般纯粹灵透的孩子,能给他一丝喘息和温暖。
    语嫣见老夫人端睨自己的目光愈发明亮,且是个笑而不语的模样,倒与王叔叔有几分相似,心跳竟更快了:“您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老夫人乐得不行,将她肩膀一搂:“真是个娇娇……”
    两个人正说笑,忽而听到一声极轻的猫叫声,软绵绵的一下,像是从高处传来的。
    老夫人摇头:“这个元宝,你听听,多半又是爬到高处去了。”
    语嫣举目四望,眼睛一亮:“您看,它在那儿呢!”
    就在她们前面不远的一棵枯树顶上,有一团小小的灰色,长长软软的尾巴在半空中轻轻扫过,意态悠闲。
    老夫人:“你去那儿叫叫它看,瞧它理不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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