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作品:《樊笼

    宋老太太的寿春厅。
    宋毅回府的洗尘宴,自然是宋府上下的大小主子们全部聚齐。依次落座后,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就没离开宋毅的身上,望着她那不复少年时模样的长子,哪怕先前以哭过了几场,情绪却依旧难以平复,忍不住再次哽咽道:“我的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外受苦了……”
    二奶奶田氏见状,忙将怀里的慧姐塞到旁边的奶娘怀里,起身几步来到婆婆跟前,掏出锦帕边弯腰仔细的给她擦着泪,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道:“娘,总算咱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且大哥如今也是苦尽甘来,办的差事那可是得到了圣上的嘉赏呢!如今大哥官居二品,别说苏州府城,就是整个大渊朝谁人不知大哥的名讳?娘,您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您应该保重好自个身子好好享福,可别再忧心劳神了,这不是让咱们心疼吗?”
    宋毅也低声劝道:“京城繁花似锦,儿子在外做官除了思念家中,未曾有过半分苦。倒是儿子在京十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是做儿子的不孝。”
    “净胡说,自古忠孝哪能两全?你在京为圣上办差,那是为国尽忠,那是大忠,是大义!好在圣上体恤,让你如今能外放苏州做官,现今咱们一家团圆,为娘心中总算圆满了。”拍拍田氏的手示意她不必伺候,宋老太太挥挥手道:“好啦不说这些,你在水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怕也没吃上个热腾饭,今个为娘特意令人嘱咐膳房要烧上你最爱吃的菜,你尝尝,可还合你口味?”
    宋毅应了声,执筷夹了一块面前精致玉碟中的东坡肉,浅尝之后颔首笑道:“依稀是离家前的味道,肥瘦适中,入口即化,仍旧是儿子最爱的火候。”
    宋老太太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转头对身后候着的梅香嘱咐道:“你去账房支上银钱,大爷回来吃的开心,膳房的人统统有赏!管事柳妈赏多两个月的月银,其他人赏多一个月的!”
    梅香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宋家大爷的身上转移开来,娇娇柔柔哎了一声,面上不显可心里却老大不爱意的出了厅堂去执行老太太的指令。
    “来毅儿,这东坡肉你爱吃就多吃些,不够的话娘再嘱咐膳房去做。”见儿子吃的开心,老太太看着也开心,连连又夹了东坡肉递到宋毅的碗里。
    宋毅失笑的看了自己碗里那满满当当的东坡肉,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抬头不期见了在他对面默默扒饭的二弟宋轩,不由挑了挑眉。
    “二弟如今倒是少言了许多。”
    听到大哥突然提及自个,宋轩差点被一口饭呛着。抚着胸口使劲缓了缓,宋轩方一脸苦笑的对着他大哥道:“我的亲大哥哟,不是小弟沉默少言,实在是大哥您的官威日盛,如今又是小弟的顶头上峰,所以就单单您老在那老神在在的一坐,小弟我就有种巡按前来督察的局促感,只觉两股战战坐立不安,恨不得闭紧嘴巴少说少错,哪里还敢向平日般大放厥词?”
    宝珠再旁噗嗤一声笑了,忙放了碗筷拿了帕子遮了唇角,眸光微嗔,有些羞恼的推了旁边二哥一把:“二哥真讨人厌,不知道人家在用膳嘛,干嘛说笑话,差点让我呛着。”
    宋轩苦着脸:“二哥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
    宋老太太瞪他:“贫嘴!”
    宋毅看着宋轩冷笑:“可不就是嘴贫。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你的上峰大人,不在你身上燃上一把火简直对不起这个名号。你身为苏州府台,也是一方父母官,责任重大,行事不容有失。明早限你卯时之前整理好苏州府城近些年来的政务卷宗,林林总总不得有半分遗漏,仔细带好了亲自拿到总督衙门,你上峰大人我要听你的述职。如若被我查出你处理政务上的半点缺漏,我想你应该是不太想知道你上峰的手段的。”
    宋轩呆若木鸡:“大、大哥说笑的吧?”
    宋毅冷笑不语。
    宋轩倒抽口凉气,抬手猛地覆上额头,耷拉着一张苦脸一副吾命休矣的惨烈模样。
    宝珠再旁吃吃的笑。
    目光转向宝珠,宋毅的风霜刀剑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向来冷硬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一晃十年了,小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敢认。”
    宝珠两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大哥,一脸濡慕:“可大哥还是宝珠心目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宋毅目光越发柔软,转而看向他娘问道:“可相看合适的人家了?”
    宝珠顿时拿袖子遮脸,羞恼道:“说这些作甚,羞死人了。”
    宋老太太轻斥:“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八年纪了,要不是为娘舍不得,早就该说婆家嫁出去了。毅儿,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给你妹子相看个好儿郎,咱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他个家世背景的,儿郎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
    宋毅颔首:“这是自然。”以他们如今的家世自然没必要拿家中女儿当筹码去攀高枝,更何况他们小妹是家中掌中宝,他们自然也舍不得。
    目光转向明哥和慧姐,明哥前不久刚过了三岁生日,模样和田氏相像的多,而慧姐才刚满岁,小模样倒像是跟他二弟一个模子刻的。
    “明哥可开始识字了?”
    宋老太太见宋毅的目光反复在明哥慧姐身上停留着,心下乐开了花,嘴里答道:“识字了,你二弟请了个夫子专门来府上教导他,学了千字文和三字经,小家伙可聪慧着呢,全都能背诵下来不提,还认全了百十来个大字。”
    宋毅闻言点点头,宋家的孩子向来早慧。
    宋老太太决定趁热打铁,于是试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急。”不咸不淡的两字却不容置疑。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知这事如果长子排斥的话,她若硬相逼只会适得其反。遂笑笑道:“好,不急,咱不说这个。对了,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两个妾室,为娘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只听林管家说她们二人的脾性大概还不错,”顿了片刻,宋老太太用挪揄的口吻笑道:“尤其是那叫月娥的,也不知生的怎样花容月貌的,甚是讨得你的欢喜。既然你喜欢,那改日啊你让她们都过来给为娘磕个头敬杯茶,毕竟这两房妾室是你在外纳的,无家中长辈在场,终究不算过了明路……”
    “娘不必费心她们。”未等他娘说完,宋毅就出声打断,神色辨不清喜怒:“不过是相府塞来的玩意罢了,之前我已令人将她们送往总督衙门的府邸,对她们娘不必过多理会。”
    宋老太太大吃一惊:“不是说她们是左相家的义女吗?”
    宋毅冷笑:“京城达官贵人府上歌妓舞女多如羊毛,义女不过是她们的另一层身份罢了,名称好听本质上无甚差别。”
    听闻这话,宋老太太忍不住皱了眉头,却终究没再提给她们过明路的事。
    第4章 赏众人
    宋府向来仁善宽厚,哪怕苏倾这样的膳房粗使丫头每月的银钱也有半两。听闻因为大爷家宴上吃的高兴,老太太额外赏了他们一个月的月例,顿时整个膳房的人犹如过节放假般欢喜鼓舞了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挡都挡不住。
    欢欢喜喜的从梅香那里拿了银钱,膳房里的人感觉自个走路都带风,哪怕不提这额外赏的银钱,就单单得到府里老太太和大爷的亲口夸奖,那在府上也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领了银钱之后苏倾小心谨慎的将这半两银子放在一块碎花的棉布帕子上,自己数了数自己这半年来攒的体己钱,堪堪二两半。当初她溺水被回乡路过的柳妈救起,可屋漏偏逢连阴雨,本就身无分文的她却接着生了场大病,无奈之下为了医病活命她只得接受柳妈的提议,卖身宋府换来十年银子看医治病。
    十两银子。苏倾眨眨眼,倒也乐观的想,总共不足两年的功夫就能攒齐。索性宋府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跟着柳妈做活虽然累些,却也省心,更何况,万一她走了个小幸运,没准用不上两年她就能穿回去呢?
    yy了一下穿回去之后自己要如何吃遍大江南北的菜系,高床软卧,和她的高富帅男友过着睡到自然醒的小日子,苏倾神思恍惚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的从yy中拉回神智,将放钱的帕子仔细裹好,抽出墙角的青石砖,塞入其中,再将青石砖回归原处。
    自宋府大爷回府后一连半月有余,府里席宴不断,不是昔日同窗好友来访,就是同僚下属来拜,人熙熙攘攘的来,酩酊大醉的去,府里热热闹闹的犹如过了节,膳房的人却被折腾了个彻底够呛。饶是柳妈这样资深的膳房劳动者,这一连半月有余的日夜颠倒的干活也多少吃不消了,人瘦了半圈不止,精神瞧着也大不如前,常常剁着剁着菜眼神就涣散了起来,好几次要不是苏倾警醒,柳妈可就要吃了大亏了。
    在苏倾又一次的及时的阻止柳妈那锋利的菜刀剁上她的手背之际,旁边烧火的红燕忍不住了,急忙劝道:“哎呀我的柳妈呀,您老快快歇着吧,怕是这连日将您老给累着了,这菜刀子切菜瞅着都吓人哩!别说旁边的荷香姐了,就是我在这看着都心惊肉跳着!”
    柳妈暂搁下菜刀,疲惫的按按额头,嘴里没好气道:“你嘴上倒说的轻巧,歇着,我这把老骨头要歇着了,等晌宴席开始喽,难不成你要去前厅跟厅堂里候着的爷们说,各位爷们对不住,柳妈那个老骨头不中用的倒下了,咱膳房今个没法招待,各位爷们还是统统喝西北风去吧!”
    膳房里的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红燕也知道她先前说错话了,虽说膳房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下十来个人,可除去采买跑腿的、挑水刷碗打杂的,再除去洗菜烧火这些个伙计,真正能上得台面掌厨的也只有柳妈、于叔和王厨三人。以往宋府人丁稀少,宋家二爷也不时常在府上宴请宾客,因而三人掌厨足以应对府里的一干事务。此次大爷回来,虽宴席繁多,可若三人配合,虽累些倒也能应付,偏得王厨早在三月前就请辞离去,听说是近些年攒了些积蓄,欲回乡开家酒楼自己做东家,因他本就不是宋府的家生子,当年也是宋家从别的酒楼聘请而来,宋家老太太向来仁善也没多做为难,给了些银两痛快的放他而去。如今仅剩柳妈和于叔二人维持,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些日子于叔家的老母重病卧床,身为人子不得不归家侍奉,于是这膳房的所有事物就全权落在了柳妈身上,兼之柳妈本就是膳房管事,若是这膳食上有所纰漏,宋府头一个要拿她是问,因而柳妈饶是再累也得强撑着身体在菜板前,实在是膳房除了她没人能够掌厨。
    苏倾看在眼里也着实不忍,将洗好的萝卜搁在菜板上,随手拿过柳妈手里的菜刀,说道:“红燕也没说错,柳妈您再这样下去身子当真是熬不住的。不如这般,统共咱们也随着您学过些日子切菜的手法,虽刀工远不及您,但我努力仔细着些,切出来的菜炒炒或炖汤,成菜出来应该也差不多像些样子。您且在旁先歇着,待炒菜时,你也不必动手,只需指挥着咱们使劲,加多少个调料,舀多少水,您动动嘴皮子,咱们动动手,估摸着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几许。”
    柳妈本想开口拒绝,奈何头晕一阵上来,眼前一阵金星直冒,只好扶着额头在灶前的杌子上坐着,缓缓劲方摆摆手道:“罢了,荷香的切工我大概知道的,倒也差强人意吧,菜你先帮忙切着,可要论及上锅,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来吧,这可出差不得。”
    苏倾笑道:“成,您老先歇着,等上锅的时候我再唤您。”
    席宴过后,约莫申时左右,常在大爷身旁伺候着的一等得力人福禄,端着红绸缎盖着的托盘,径直来到了膳房,他这毫无准备的突然到来,无端惊了膳房一干众人一大跳,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头出来,探头探脑的看着他手里端着的托盘,窃窃私语的猜测着红绸布下会是什么。
    福禄虽不是宋府的大管家,可宋府里哪个不知宋府的大管家见了福禄都要弯腰问声好?因为这位可是打小就跟在宋家大爷身边,无论大爷是求学、入京为官还是外放调任,他都时刻紧随,如今随着大爷的官越做越大,福禄的身价自然是随之水涨船高。别说宋府中福禄是奴才中的金字塔,连主子见了也给三分体面,就是外头的那些个朝廷官员们,任哪个见了福禄不得拼命巴结着?
    如今这么个大人物突然来到他们膳房这个腌臜地儿,怎能不令众人惊奇疑惑?
    柳妈心头也打鼓,不知是好是坏,不着痕迹的扫了旁边同样惊疑不定的苏倾一眼,收敛心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哎呀,怪不得今儿喜鹊在廊檐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哩,原来是贵人上门,提前来给咱们报喜来着!你们几个猴崽子们,还傻杵那干啥,不赶紧给福禄爷爷问个好?”
    众人忙七嘴八舌的给福禄问好。
    福禄面相生的一团和善,嘴角又常带笑,看着和和气气。闻言,他看着柳妈笑道:“妈妈可折煞我了,小的也不过是大爷身边跑腿的罢,都是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们的,也没甚高也低也的,妈妈这声爷爷可要让小的诚惶诚恐了,这要让咱们大爷听着,我这身皮小心也得撕下一层。”
    “瞧您这话说的,咱这府上哪个不知您老可是大爷身边一等一的得力人,大爷看中您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罚您?再说,咱们可是打心眼里敬重您老的,您对大爷的忠义咱们心里可都敬佩的打紧。”柳妈恭维的笑说着,见福禄笑而不语,遂又试探道:“不知您老此次来,可是主子有何吩咐?”
    福禄笑着:“妈妈不必忧心,福禄此次前来是传大爷的旨意,给膳房送赏来了。”说着福禄将托盘上的红绸布一掀,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五锭银子:“大爷说了,这半月余来膳房里头的众人早起晚歇的甚是辛苦,咱家大爷向来体恤下人的不易,这不好容易宴席散了,便特意嘱咐咱去账房支笔厚厚的赏银来送与大伙吃肉喝酒去。大爷说了,从明个起就不在府里接待席宴了,妈妈可以安排大伙轮流歇个,好好松快松快,莫要熬坏了身子。”
    雪亮的银子一亮,众人倒抽口气,眼睛再也离不开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家伙,一锭五两,这五锭就是整整二十五两雪花银!二十五两啊,足够一家子十来年的嚼用了。大爷出手果真不一般,当真大方的很!
    柳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神情甚是感动:“咱家大爷真真是菩萨样的人,从大爷归来半月余来却是重赏了两回,这样的体恤下人,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几个主人家能做到这样?大爷对咱们这般仁慈,倒是叫咱们心生忐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耗在膳房为大爷竭尽全力才是,才能不辜负大爷对咱的期望。”
    福禄笑着将托盘硬塞到柳妈手里:“妈妈要是将身子熬坏了,那可是真真辜负了大爷的期望呢,要知道现在咱膳房可就剩下了妈妈这个顶梁柱了。”
    不等柳妈说别的,福禄又道:“对了,今个咱膳房做的萝卜饼子咱家大爷可是好一阵夸赞,我也是跟了大爷这么多年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年头没听大爷在吃食上赞上个好字的。大爷今个吃了不少,我在旁看着也高兴。大爷也说了,以后吃食上可以放些新鲜的清淡的,自从来家里,这大鱼大肉的连吃个半月有余,实在是油腻的紧了。”
    听闻这话,柳妈这电光石闪间脑中闪过些什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福禄一眼后,随即竟飞快的抽出一只手,将一直居在人后的苏倾给拽了出来,笑呵呵的将她推到福禄身旁道:“这还幸亏是大爷吃的高兴,要是大爷吃着不妥,当真是我这个老婆子辜负了大爷的厚望。说来也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今个突然头昏眼花的实在切不得菜,也亏得荷香这孩子孝顺,平日里苦练刀工,今个倒是帮上了我的忙。也是这孩子心实,看我今个身体不爽利,唯恐我没法子做糕点被主子怪罪,便自作主张的弄出了个萝卜饼子来!也亏得大爷仁慈不怪罪,荷香,来给福禄爷爷道个谢,托了你福禄爷爷的福气,你才免了这通罪责。”
    福禄也被柳妈这突然的一出给弄愣了一跳,稍息便回过神,连连摆手道:“妈妈快别,荷香姑娘既有善心又手巧,饶是爷知晓也只有夸赞荷香姑娘孝心的份,又岂会怪罪?”在大爷身旁伺候多年,什么忠臣奸臣高官小官没有见过,早就将福禄雕琢成了人精,柳妈这一将荷香扒拉出来,他就立刻知道这是柳妈想让这姑娘在他跟前露个脸。
    他飞快打量了下面前这位名叫荷香的姑娘,如膳房里的粗使婆子丫鬟般的粗布荆钗打扮,不同的是这姑娘瞧着比旁人白净了许多,眉眼端正,面容姣好,虽算不上绝色,倒也是中上之姿。福禄随大爷在京城那一等一的富贵地待过多年,什么绝色没见过,这样的姿色倒也堪堪算得上中上之姿吧,倒也不能让他有所侧目。唯一令他有所惊奇的是,这姑娘身上的气度不似旁人,虽与旁的奴仆般低眉顺眼,可若细看便能发现这姑娘的脊背挺得很直,神情亦无其他奴仆的或卑微或谄媚或瑟瑟,平静坦然中有疏阔之意,这种神情姿态在一个粗使丫头身上体现,着实令他有些纳罕。
    不过这些倒与他无甚干系。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后,福禄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在和柳妈客套几句之后,托言大爷令有事情交代,就离开了。
    第5章 腊月至
    待他人走后,柳妈也没藏私,大方的将银两平均分配给膳房众人,约莫每人能分上2两左右,这让苏倾心头欢喜异常,这样离她出府的日子又近了些。
    柳妈却拉过苏倾于一旁没人处,不重不轻的掐了她一把,狠狠道:“再让你自作主张!亏得大爷今个心情好没计较,要赶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番瞎捣鼓保管有你的板子挨!”
    苏倾倒抽口气:“柳妈您老轻点!我这不是希望您多休息会儿嘛,先前瞧您老那么累,沾上灶旁就沉睡,咱们几个哪里舍得叫您再过辛苦?且这点心做起来繁复不说,天天这般甜腻的吃着,想来府里的几位也吃的腻歪了,换样简单清淡的吃食岂不更好?瞧这,大爷吃的不挺开心,还赏了银呢?”提起这个,苏倾就开心的眯了眼。
    “你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才2两银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提起这个,柳妈就恨其不争的点点她额头:“刚多好的机会让你在福禄面前露个脸,这不比那几两银子强?你却个闷葫芦似的,头不抬眼不争的,福禄连你的囫囵面都没见着,你让他日后如何能清楚记着你?”
    苏倾闻言讶异的看着柳妈:“为什么要让他记着我?”
    柳妈瞪大了眼,直冒火:“你这个榆木脑袋!福禄多年跟着大爷办差,大爷没娶亲,因而他也不好娶亲,便一直拖着。府里头不知多少个小丫鬟盯着呢,就你露了脸还不懂得珍惜?”
    苏倾倒抽口气,虚指了门口,又指指自个:“他……我?!”
    柳妈眉头倒竖:“你这是什么神情,难道你觉得福禄还配不上你不成?他虽然年纪比你大些,可大些的男人会疼人,再说他比大爷的年纪还小上一些……”可能觉得拿大爷来说话不妥,后面的话柳妈就咽了下去。
    苏倾忙摆摆手:“不不,福禄自然很好,只是那么多人争,我铁定争不过的,到时候头破血流就不好了。再说,柳妈,您先前不是还告诉我不要去凑这大爷他们的热闹吗?”
    “我那是说的大爷,可福禄不一样!”柳妈气的牙根痒痒:“咱这身份,自然靠不近大爷身旁,况且多少达官贵人盯着,哪怕真如意了将来主母也未必容得下。可福禄不一样啊,虽说咱也是高攀,可要真是能让他看上,只要你手段使得,你就能当上他们福家的当家主母!况且他无父无母,只有个叔父,你嫁到他家就能当家做主,福禄又是个有出息的,将来你的造化指不定大着哩。”
    苏倾嗫嚅:“我还是去看看水烧开了没。”说着,一溜烟钻到灶台下添柴,烧火。
    柳妈看她那没出息的样,气的心肝胃疼,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因着这一月来宋毅投身于公务,新官上任,公事冗繁,几乎天天耗在总督府衙里接见两江大小官员,处理上任留下来的沉珂旧事,布置来年的公务计划。如此一来,在府上设宴开席的时候自然少了,这少了诸多宴席,膳房里的事务自然轻快了许多,众人就这月也清闲了下来。
    堪堪清闲了一月有余,众人便犹如陀螺般开始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一来是腊月已至,不足月余便要过年了,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鱼肉米面菜类等一干东西要分门别类的处理好,且这是府里大爷回府后过得第一个团圆年,自然要热热闹闹的办好,不单是膳房里,府里其他各处的奴仆也早早的开始为这个大年做准备了。二来是前些日子二爷调任的谕令下来了,升任四川巡按使,转过年就要前去赴任。二爷此番升职是件好事,可老太太自然是舍不得的,暗地里伤心落泪了几回后,却也知皇命不可违,连连嘱咐府里下人多多准备需带上的用品、吃食。因二爷最喜欢吃腊肉,所以膳房里这些日子就开始忙着熏腊肉了。
    “荷香,荷香!你这个小妮子不要总窝在灶前不起来,快快来帮我一把,把这藕仔细切成薄片,千万要切得均匀,一会我要做成酸溜藕片给府里的爷们下酒吃,这万一切的厚薄不一,摆上碟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没得丢的咱膳房的脸。”
    柳妈边说着,边连拖带拽的将苏倾从暖烘烘的灶膛前给拖到了厨边,冷不丁离了那暖意融融的膛火,苏倾猛地打了个寒颤。上辈子在北方过冬,那可是地暖一起,窗户全开,任外头大雪飘飞北风呼号,她在屋内夏裙飘飘热汗腾腾,再起开盒冰淇淋,美美的过完整个寒冬初春。哪里像这苏州地界,深冬倒是没下过几场雪,可这湿冷的寒气却无处不在,直透骨肉,任她狠心下了血本买了两斤多的最上等棉花做成了棉衣棉裤,冷风一过,仍旧冷的她魂不附体,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待在灶膛前守着火苗才好。
    苏倾哆嗦着手去拿菜刀,甫一碰到冰凉的手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柳妈忍不住摸摸她的衣裤,狐疑道:“至于冷成这般?你这棉可是买的西域传来的雪棉,一两银子一斤,金贵金贵的,你倒是舍得。不过这棉虽贵可比咱这的木棉暖和不知几倍,你看人家红燕还是穿的去年的木棉做的衣裳,人家都没觉得多冷,你咋先冷起来了?”
    苏倾心头苦笑,你们要是常年过惯现代北方的冬,冷不丁给你弄到没有空调的古代南方来,换谁,都会觉得冷的掉冰渣。
    “天生……不抗冻。”苏倾牵强的解释着,哆嗦着手就要去切那冰坨子般的莲藕。
    柳妈瞧她那架势,忍不住摇头叹气:“真是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罢了罢了,你还是去烧你的火去吧。”牢骚了两句,柳妈边重新夺过苏倾手里的菜刀,将她赶回了灶膛前。
    一回归这温暖的膛火前,苏倾就觉得自个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有了足够积蓄后,她一定要买个屋子,然后在自己的卧房盘个炕。冬天烧暖了炕,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吃瓜子吃点心,就着茶水看着外头的凄风冷雪,这才是冬日应该过得日子。
    红燕瞧着苏倾整个人在灶膛前似个鹌鹑般的模样,忍不住吃吃的笑:“荷香姐,看你脸蛋白的跟雪似的,应该是雪做的人啊,怎么还畏寒呢?”
    苏倾颇有无奈的睨她:“就你这个小妮子爱打趣我。”
    红燕过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膳房里因着就她跟苏倾年纪相仿,加之苏倾为人随和,待人接物有礼,所以平日里红燕喜欢往苏倾的身边凑。红燕模样倒也周正,只是肤色较黑,所以她十分羡慕苏倾细白的肤色,难得是她心性纯真,虽羡慕却不嫉妒,常常拿苏倾打趣说是雪做的人,又常向苏倾打探肤白秘籍,这让苏倾哭笑不得。
    “荷香姐,你听说了没,前几日牙婆子来了咱府上了。”趁着柳妈剁菜没功夫盯着她,红燕偷偷放下手里择的菜,悄悄的来到苏倾旁边说着闲话:“咱家二爷年后去外地赴任,届时要带走大批的奴仆,而大爷又此次归来需要些人手服侍,所以咱府上的人手怕是有些不足,老太太这回请牙婆子进府应该是咱府上要进新人了。”
    苏倾点点头:“是该进人,如今王厨不在,于叔要为母守孝,咱膳房里就柳妈一个能掌厨,着实辛苦,应该再分配膳房一些人手,打个下手也好。”
    红燕撅噘嘴,偷瞄了柳妈一眼,见柳妈没注意到她,这才趴在苏倾耳边道:“荷香姐,你别就盯着膳房这一亩三分地啊,你没听说吗,老太太和大爷院里都缺丫头,林总管现前也在府里头放话了,咱这些外围的粗使丫头,哪个想去老太太和大爷院里的,可以去他那里报个名,只要他觉得模样气度过得去的,就可以去老太太或大爷的院里当差呢!荷香姐,这可是个大好机会,你模样长得这般好,肯定能选的上去,哪怕是去老太太或大爷院里当个三等丫头,也比在膳房待着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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