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作品:《樊笼

    晚间的时候,苏倾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
    宋毅将她从身后抱过,问:“还在想元朝的事?小孩子调皮些不算什么,等大些知事了,便会令人省心的。”
    苏倾在前世时见多了家长无原则宠溺孩子,最终导致孩子长歪的例子,再想如今元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个中弊端已初见端倪,心下便有几分愁绪。
    “元朝如今也四岁了,算来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启蒙了?”
    宋毅闻言轻笑:“平日里你不是教她背些《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这个年纪,也用不着学过多。要不,先去宫里头请个嬷嬷且先教教规矩?”
    “不要嬷嬷。”苏倾想也没想道,又补充道:“还是请个正经先生吧。教些学问,不求她能如男儿般立学立身,但求能知书明理。”
    宋毅想了想,道:“成。”
    五岁时候的元朝十分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愿。因随着先生做了一年的学问,肚子里有了些墨水,有时候说话还能引经据典,说的一套一套的,中气又十足,稍不注意就能被她的话带着跑。
    不过一成没改的是她闲不住的性子。现在她已不满足于在国公府内玩耍,时常与那晗哥琢磨着如何偷溜出府去,当真是想出了各种花样。可到底是那些府兵看的紧,没让他们二人得逞。
    这日见了她爹牵了马要出府,应是要到马场去赛马,便一个劲的嚷嚷着她也要去。
    “那不成。”宋毅哄劝道:“你还小,不能去。”
    元朝扯着缰绳不依不饶:“可是晗哥说了,二叔会带他去马场。”
    宋毅就笑道:“不成不成,你们不同。你姑娘家家的,学骑马不好。”
    元朝不服气道:“姑娘怎么啦,他还打不过我呢。”
    宋毅哑然失笑。
    元朝遂仰着头看他:“我是护国公府家的姑娘也不成吗?”
    宋毅失笑,还要再劝,却又听她问:“国舅爷家的呢?兵马大元帅家的呢?”
    宋毅就将她一把给抱上了马,道:“成!只要是我宋毅的闺女,想做什么,都成!”
    元朝是于午后骑着小马驹回来的。
    火红的马驹,张扬的发,腰间别着把小木剑,若忽略那张白胖胖的脸蛋,打远一瞧,当真是威风凛凛。
    “娘!”见着苏倾出来,元朝就踩着蹬要下马,宋毅在旁伸手抓紧她些,令她稳当下来。
    元朝蹬蹬蹬跑到苏倾跟前,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支桃花来,努力擎到她面前:“娘,送给你!”
    徐徐的暖风吹拂过来,阵阵桃花香气袭来,清香袅袅,沁人肺腑,也熏醉人眼。
    苏倾的面上绽出缓缓的笑意来。她接过那枝桃花,摘下一朵插在鬓间,微侧着头问她:“这样可好?”
    元朝左看右瞧,用力点点头,又道:“若再插上一朵会更好。”
    说着就用手掐了一朵开的热烈的桃花,踮起脚要去给她戴。苏倾就忙弯身,任由元朝给她鬓间戴花。
    宋毅立在暖风中笑看着这一幕,觉得春日正浓,时光正好。
    七岁的元朝与宋毅的模样愈发的相像。
    如今的她多了一项爱好,那便是学她父亲走路,说话,皱眉,冷笑。
    知道晗哥最怕他大伯父,元朝就坏心眼的每每去吓他,或冷眼扫他,或冷笑着压着嗓子喊晗哥,每次都会吓的晗哥一个哆嗦,真是百试百灵。
    二人从小玩到大,情分自非比寻常。如今府内玩耍早就无法满足他们二位主,日常除了去马场遛马外,便是骑马出府游玩,近乎是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使得京城百姓近乎没有不知他们二位的。
    近来他们又多了个爱好,去广和楼,听戏。
    第132章 金屋藏
    苏倾从未见过宋毅对元朝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父女之间争锋相对的问答完毕, 一声重重的戒尺落肉声在元朝的掌心响起。
    苏倾望着那道道青痕触目惊心的掌心,只觉得目刺心锥, 呼吸都开始不通畅起来。
    “爹再问你一遍, 你错没错?”
    “没错!我没错!”
    元朝流着泪扯着嗓子大喊,任凭她父亲如何喝问, 如何惩责,硬是挺直了脊背梗了脖子,不肯松口认错。
    宋毅怒火高炽:“你没错?你还敢说你没错?”
    苏倾心疼元朝, 怕他盛怒之下没分寸,遂欲伸手拉他:“或许元朝有什么缘由也说不准。你且消了气,听听孩子怎么说。”
    宋毅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遂道:“你且进屋去,这事你先甭管, 爷今个还真得治治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说着, 便喝问元朝:“广和楼是个什么地, 你心里当真没数?宋元朝,你猴精似的,你敢对爹说你不知那是个什么地?”
    元朝仰着头大声道:“是戏院!那又如何!”
    “戏院, 对戏院。”宋毅被她这话气的嘴角都有些哆嗦:“那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理直气壮的说那又如何!平日你如何肆意妄为爹都可任你,但是, 戏院那般藏污纳垢之地, 你竟如何敢去!那里,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踏足的?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让世人如何背后议论你?你又要让未来的夫家如何看你!”
    宋毅正怒气滔天,并未察觉他这话一出, 苏倾神色一呆,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元朝听了这话,又急又愤又忍不住的委屈,不由扬高了声大喊:“姑娘家又怎么了?凭什么姑娘家进去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不服!男儿能做的,为什么我们女儿家不能做!我不服,不服!”
    三个不服,一声重过一声的砸在苏倾耳膜,心底,振聋发聩。
    “你不服?”宋毅脱口怒声:“这就是世俗,这就是世道!岂容你不服!”
    元朝被他训得大哭,最终怒吼了声‘我还是不服’,便哭着跑了出去。
    宋毅使了眼色,福禄等人忙紧随着追了出去。
    烦躁的捏了捏眉间,他转身欲迈步进殿,却猛地见到苏倾正于他不远处背对着站着,肩背微微轻颤。
    宋毅一惊,忙过去伸手揽过她,低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可是刚吓着你了?”
    “没事。”苏倾勉强定了神,道:“我缓过一阵便好。”
    晚膳的时候,元朝还在鼓气不肯过来吃饭,宋毅就嘱咐人另外做了些她爱吃的几样小菜,让人端去了她屋里。最后,又嘱咐了下人,莫忘了给她上药。
    饭桌上便只剩下他跟苏倾相对而食。
    夹了道她素日最合她口味的素菜于她碗中,他缓声道:“小时候无法无天如何都使得的。可如今她都七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过上几年功夫都可以相看人家了。纵然咱府上门第显赫,任旁人哪个也不敢明面上说三道四,但总归是人言可畏,得顾忌些的。”
    苏倾夹过菜,默然的垂眸吃着。
    他便又夹了筷给她,笑道:“这泥猴这两年跟着爷练习武艺,身子骨也十分强劲。区区几戒尺,便是看着严重些罢了,其实不伤筋不动骨,隔一日就无碍了。况爷下手有数,你且将心安下便是。”
    苏倾似有若无的应了声。接下来却也没吃过几口饭,搁了筷子,就洗漱去了。
    宋毅瞧她心情不佳,他便也没了用膳的心思,让下人将饭菜一概都拾掇下去。
    晚间,苏倾在里侧面壁而卧,宋毅几次与她说话,她都默无所答。
    当是还在气他白日惩戒元朝之事,便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失笑。伸臂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他低声哄道:“罢了,大不了爷日后只罚她不许吃肉,戒尺什么的,不打了便是。”
    说到这,他还调侃了声:“你这还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依旧没听到她的回应。
    宋毅也没多想,只当她这是心疼孩子,心道待明个让那元朝在她跟前多晃晃,见着孩子蹦跳的欢畅,顾忌她这气便就消了。
    遂抱着人便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际,他突然听得怀里人似自语般道了句:“元朝七岁了。”
    他顺势收紧臂膀将人揽紧了些,犹带些睡意的随口应道:“是七岁了,都要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是要长大了。”她声音很轻,似怅似惘,自语般喃喃:“时间过得真快……太快了。”
    听出她话中的失落,他就睁了眼,撑起半身探向里侧看她,笑问:“怎么了,竟这般多愁善感的。可是想到将来元朝出嫁,你这是不舍了?放心,少说也得十四岁左右相看人家,定下后还得再待上个一两年才成亲。你若舍不得,咱家姑娘就不急着嫁,多留两年,拖到十八岁也成。”
    十八岁……苏倾无声默念,有些失神。
    宋毅见她这会沉默,还当她在兀自伤感,正欲再开口说劝,却冷不丁听她道——
    “你这府上……也是时候该有个正经的主母操持了。”
    宋毅所有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你这是何意?”他目光紧紧将她攫住,心跳如擂鼓,却也不敢轻易判断她所说意思是否是他所想那般。
    苏倾没有看他,眉睫微垂,那近乎淡到无色的唇瓣轻启,寥寥几字却清晰入耳:“宋毅,你娶妻罢。”
    字字犹如轰雷,炸的宋毅近乎目眦欲裂!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粗重的喘息数声罢,他猛地翻身而上,掌心掐着她的脸颊迫她抬起,低头凑近切齿发问:“娶亲?娶谁?苏倾,你想让爷娶谁!”
    苏倾被迫仰头与他对视,大概是他的力道令她有些难受,脸庞遂带出几分苍白:“你该娶妻的。宋毅,你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当比任何人都明白,既然已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若无后将会意味着什么。护国公府需要一位操持内务的正经主母,你更需要一位替你延续香火的妻子。元朝她……也需要能教导她世家大族为人处世、给她身份增持光环的嫡母,需要兄弟给她撑腰做她后盾……”
    话未尽,宋毅已听不下去,怒声质问:“你还提元朝?要不要爷这就将元朝叫过来,问问她要不要旁的人做她嫡母!”
    “宋毅!”苏倾猛地抬眼:“你清醒些罢。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说到这,她渐红了眼圈:“元朝她渐渐长大了,处在这个世上,她便要遵守这个世道的规则,容不得她说要还是不要。你也甭说要我做她嫡母之类的话了,我是不会的,更不能!我要让元朝坦坦荡荡的于这世间,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机会向她泼脏水,攻讦她,诋毁她,伤害她!所以宋毅,你也不用拿元朝来激我,元朝陪了我七年,我已知足了。日后我如何都成,只要我的元朝能一生无忧的立足这世间!”
    说到这,苏倾落了泪:“所以,也还请你另娶贤惠之妻,让元朝,认她为母……”话至此,她已心如刀割。
    宋毅又怒又痛。
    他不免想起她自生了元朝后,蓄了发,褪了僧衣,换上他给备上的簪环衣履,此后将那佛珠佛经等物一概压于箱底。笔墨皆都尘封,更别提赶牛车,便是偶尔几次闷了出府去茶楼,也都是轻车简从,大抵都是低调的躲着人走。
    从前他还兀自欣喜,如今却是满腔痛意。
    她本该是如鹰般再肆意自在不过,如今却步步妥协,寸寸收敛了外放的双翅,压抑了本性,缩在这方寸之地。偏这般她还惶恐不已,自责不休,埋怨自己做得不够,不好,连累了心爱的孩子。
    这样的她,让他痛了。
    他松开了手,转为捧过她的脸,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沉声道:“爷不许你再有这般想法。你也记好了,爷就是你们娘俩的一片天,在这片天下,你们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愿穿什么就穿什么,愿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这做娘的有任何妥协,只要有爷在,便是元朝捅破了天,也有她这当爹的给兜着!”
    喘口粗气,他放缓了声:“你要信爷,爷有能力保元朝一世富贵荣华,无忧无虑。你怕还不知你家爷们在这世道的能耐,你看看他哪个敢碎言多嘴!谁要敢,爷就拔了哪个的舌头。”
    “可是宋毅,你已不惑之年了。”苏倾摇头苦笑:“你又能护她到几时?你能堵了一两人的嘴,可是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元朝性子天真又受不得束缚,若娘家无撑得起来的兄弟做她后盾,将来她只怕会受到诸多委屈。”
    有一点她没提的是,元朝身上流了她一半的血。她很怕元朝会走离经叛道的路,怕她会被世俗不容,遭人诟病,让人群起而攻之。
    想起元朝那掷地有声的三个不服,她心如刀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朝代对女性的束缚压迫,若元朝执意不肯屈从男尊女卑的世俗准则,等待她的那条路将是荆棘丛生,毒蛇遍布,恶鬼森森。她深知这条路的艰难,又怎舍得她的至亲骨肉一头扎进去被刺的遍体鳞伤?
    宋毅却被她口中的‘不惑之年’这四字,给说的扎心了下。兀自喘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他道:“爷说你尽操些没用的心!谁道元朝没兄弟撑腰?明哥晗哥几个不是她亲兄弟?明哥渐大,学问处事皆做的好,爷已将他放在身侧着重培养,将来由他来接爷的班,大抵无碍。元朝前半生有爷罩着,后半生有她兄弟相护,断能一生富贵安稳。”
    “况爷身体强劲,比那蔫不拉几的弱书生还不强了许多?不惑之年又如何,爷轻松就能撂倒那些个年轻后生,拎弱鸡仔似的。”说着犹不解气,冷笑:“不是爷兀自吹嘘,爷这体格,活到七老八十不在话下,长命百岁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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