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紫宜顺着他的脚尖看上去,方星剑挡住了大殿外的光线,右手挎着剑,挺直脊背站在他身前。
    一如从前的模样。
    温紫宜浅浅勾了勾唇,笑得有些单纯,连眼角的弧度都勾勒出一份简单。
    他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着邀功:师尊,现在我身边没有魔修了,一个都没有了。
    方星剑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温紫宜明明是天地间最有威胁的一个人,此时却透露出几分落败的气息,看上去像是浑身湿透跑在房檐下躲雨的落水狗。
    虽然这只落水狗能咬掉他的脖子。
    若要考虑,方星剑不该再待在温紫宜身边,任由他自生自灭已经是他最大的恩赐。
    或者他们应当斗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算得上是他一个剑修的复仇方式。
    至少不该这样,不该再靠近温紫宜。
    方星剑半晌无话,最后只是抬起手,背着光影,轻轻的按在温紫宜的发上。
    他不由得想到多年之前,还没剑高的小孩被阙霜融打败,悄悄躲在角落里抱着柔光剑哭,哭得克制又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
    方星剑只会靠坐在竹林外的大石旁,拦住不小心路过的人,给小孩一个可以悄悄哭的地方。
    这是作为师尊,无言的安慰。
    温紫宜浑身一僵,兀的抬起双眼,撞进方星剑的眸中,被其中流转的暖意驱散了所有落寞。
    方星剑说:还有你。
    温紫宜愣了愣:什么?
    方星剑轻轻勾起嘴唇,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在魔域中,温紫宜看了无数遍这样的表情,温柔又充满朝气,像是一颗永不坠落的太阳。
    亮得温紫宜心里发热。
    方星剑说:还有你是魔修。你散了旁人,管束着他们别去作恶,但还有你没人看管。
    温紫宜一双金瞳竖成直线,不可置信的望着方星剑,一颗心几乎都快跳出来,颤颤道:
    师尊,我,对,我无恶不作,我简直坏到极点了,要是没人管束我,我只会做尽恶事......
    方星剑抬手轻轻一敲,让整个修仙界都惧怕的温紫宜,此时竟然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抬手捂住了脑袋,也耍赖的扒住师尊的手不让他离开。
    方星剑语气很轻,声音却重重的撞进他的心里:
    天地间,除了我,还有谁能看得住你。
    他也在心头暗暗宽慰自己,等到温紫宜变回好人,等他不再对旁人有威胁,等方星剑自己能放下。
    等到那时再走吧。
    第46章
    织狱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没忍住欲望,又靠上前一两步,悄悄地嗅了嗅他身边的味道。
    白星桦半倚在榻上,一派懒散的态度,他根本用不着熏香,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就是浓郁的玉髓香味道。
    你是说,温紫宜散尽了魔修,就连听鸣也背叛了他?白星桦浅浅开口,捉起一缕乌发在手指尖打转。
    织狱头点得像啄米小鸡,笑着开口:我是真不知道那剑修给他熏了什么迷魂香,一个魔修竟然让我们都向善向美,比庙中的老和尚还清心寡欲
    他不道义,我们也得修炼呀,这不是就带着手下奔您来了吗?
    白星桦轻轻呵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浑圆的指尖。
    半晌后,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织狱,鼻腔中轻轻嗯了一声。
    不错,良禽择木而栖,温紫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主子。
    行了,以后用你的地方多得是,先下去吧。
    是。织狱一脸欣喜,忙退了下去。
    白星桦斜睨了一眼暗处的人,稍微收敛懒散的气息,语气严肃道:这就是你找回来的帮手?看上去就连方星剑也打不过。
    阴暗处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是他亲自去找到被温紫宜抛弃的织狱和听鸣,又说服他们听从白星桦的任用。
    他和温、方两人过了太多招数,知道要怎么才能真正将他们置于死地,杀人诛心。
    白星桦看着身量并不高挑的少年,他头上还顶着一根漂亮的红火金翎,风吹便轻轻晃动。
    坠入悬崖之后,白星桦却平白多生了一些记忆,他看见魔域中的三大城主都围在他身边晃悠,人间界中都把他奉为救世主,哪里像现在这样,躲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苟且偷生,像个阴沟里的老鼠。
    白星桦面上流露出几分怨毒之色,看着面前本该匍匐在他脚下的男人,一时忘了之前在这人手下受过的罪,开口轻声道:
    阿奚,或者我该称你为金池城主?
    话音刚落,赤瞳的少年忽的抬起头,眼中闪过杀意,眨眼之间就到了他面前,狠狠地勒住白星桦的脖颈。
    白星桦皮肤嫩白,此时已经泛起青紫之色。
    两人修为相差不远,却因为白星桦垂死之际被他喂下蛊虫,此时被他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奚赤红双瞳眯起,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容:白星桦,你可能知道的有些多了。
    白星桦挣扎一番,眼中泪水蒙蒙,看得人心生疼惜。
    那片记忆中的他根本不用流泪,只是浅浅一皱眉,金池城主就要奔上来嘘寒问暖,就怕他心头有一点不快。
    可现在这人看着他流泪不仅没有疼惜,甚至还逼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白星桦拼命点头,阿奚才哼笑一声,松开了手。
    咳咳咳,记,记得......
    阿奚从储物囊中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手,记得就好。
    至于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之间的合作,白公子想要天生剑心的温紫宜臣服你脚下,而我想要方星剑,这并不冲突。
    只用好好听我安排,阿奚蹲下身,一张仍显稚嫩的脸上却流露出老谋深算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这样不好吗?
    白星桦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喉咙,垂下眼,只觉这一切变化简直翻天覆地,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有人毁了他的幸福生活,只有杀了那人,就能变回记忆中的模样。
    变回众人追捧,高高在上的白星桦。
    方星剑,你死在我手上两次,也会有第三次的。
    心里千转百绕,面上却分毫不露,白星桦垂下头,轻轻地道了声好。
    ****
    不行,师尊,好疼......
    真的太疼了,您松一松。
    师尊
    温紫宜裸着上身坐在万年寒冰上,他乌黑弯翘的睫毛上都挂着霜,如月皎洁的皮肤上却泛起不正常的红,一双金瞳颜色沉沉,仿佛凝结了无数欲|念。
    方星剑咬牙切齿,又灌入一道灵力:忍着。
    为了逼出温紫宜体内的母蛊,方星剑不得不随他在这寒洞中呆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
    一头乌发被他用木簪随手绾在脑后,露出细长透白的脖颈,明明是修为最强的剑修,却透露出几分过刚易折的脆弱感。
    师尊......温紫宜面前双目紧闭的方星剑,视线从他浅蓝外袍逐渐爬上,最后落在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之上。
    方星剑虽然身量高挑,但骨骼尤其纤细。
    他曾经悄悄丈量过,只用一只手就能握住他的脚腕,若是双手覆上......
    一直漠然冷清的师尊,是不是也会因为他,露出难堪的表情?
    方星剑听他语气中有几分难忍之意,还是心软,让灵气灌入的速度减缓。
    从前你不像这样,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说,现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点小伤就疼得直嚷嚷。
    说是小伤也不尽然,方星剑的灵气虽然纯粹,对温紫宜来说也是外来的侵入,还要用灵气找寻深入他肉体中的蛊虫,推着蛊虫破皮而出,伤口不大,但疼痛确实不少。
    温紫宜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的温热灵气,咧开嘴,傻傻的露出几颗白牙,不像在受罪,反而像是偷吃到甜点的小孩。
    说疼师尊就会多在乎我一些,自然不想再骗您了。
    蛊虫爬到肺旁边去了,每一口呼吸都在疼,推着动也疼,不动也疼,不过师尊在我面前,十分的疼也只剩下一分了。
    方星剑心里怔了怔,却没有再开口,只是专心的帮他输送灵气。
    温紫宜一双金瞳贪恋地看着他,即使浑身都被冻僵,也还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做梦都不敢梦见的场景,竟然真的出现在了面前,师尊愿意和他说话,甚至帮他治病。
    只需要他乖乖的听从师尊的话,师尊就会原谅他。
    沉默之中,一声闷闷的破皮声响起,最后一只蛊虫也被方星剑逼了出来。
    他抬起手,抹了些灵药在伤口上,却被温紫宜拦住不让离开。
    温紫宜直直的看进他的眼底,万般信任、崇敬与爱意,悉数在这双眼里铺展开来,好像每一寸缝隙都塞满了方星剑三个字。
    这眼神太过直白,看得方星剑有些不适。
    他撇过头,冷声道:放开我。
    温紫宜握住他的手,贴靠在自己的脸颊上,留恋地蹭了蹭。
    感受着他手上的冰凉,温紫宜抬手就点起一簇飞动的火焰,烤化了方星剑面上的寒气:
    辛苦师尊了,还觉得冷吗?
    方星剑撇了撇嘴,两步离开他的范围,抬手扯掉发上的乌木簪,瀑布般的乌发散了满背,看得温紫宜喉咙一紧。
    他的师尊太适合殷红的颜色。
    一头乌发披散在殷红床榻上,如羊脂白玉的皮肤上星星点点缀满他的痕迹。
    金瞳竖成一线,轻轻抖了抖。
    这一定是一副很漂亮的画。
    不冷,既然没事了就赶紧出去,万年寒冰虽然不会伤身,但是也别烤化了。
    温紫宜点点头,随手拿起外衣,跟着方星剑的脚步就朝外头走去。
    他刚打开沉重的石门,就见阙霜融站在外头,小姑娘一脸正气,担忧的问:方仙长,温紫宜没事了吗?
    方星剑下意识回过头看了温紫宜一眼。
    温紫宜隐在阴暗处,斜靠在墙上等他开门。
    浑身上下只穿着雪白的亵裤,手中随意挎着满是皱褶的外袍,乱发披散,堪堪遮住饱满的胸膛。
    不得不说,这小孩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人。
    方星剑皱了皱眉,咳嗽一声:我教过你要衣着得体,阙霜融就在门外,你这幅样子像什么话。
    温紫宜挑了挑眉,无辜地眨了眨眼,仗着身在暗处,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悉数平静:
    师尊,我浑身乏力,要不然您让大师姐先离开一会儿?
    话音刚落,门外的阙霜融就开口道:方仙长,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有需要我能帮忙的吗?
    方星剑眯起眼,扫过温紫宜那双漂亮的双眸,其中暗含着什么意味,他倒是十分清楚。
    他没有说话,上前接过温紫宜的外袍,轻轻抖开,为他穿上。
    冰白的指尖弯饶系上系带,不小心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小孩的肌肉很是遒劲,又不常照到太阳,白得发光。
    方星剑垂着眸,细致的帮他打上结。
    温紫宜的视线里只有方星剑的发旋,腰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被他触碰着,蜜瞳中神色更加深沉,薄唇轻轻抿作一线。
    他很想让这双手抚上别的地方。
    方星剑松开系带,虽然只有一件外袍,也勉强松松垮垮的遮住了温紫宜。
    他退开伸手就要推开门,却顿了一步,开口道:
    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商量,不必要说谎。
    浑身乏力?
    方星剑哼笑一声,就是再和自己打几架,温紫宜也不可能连穿衣服的力气也没有。
    我不想再被你骗。
    话音落,外头的暖风吹了进来,方星剑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站在阴暗处的温紫宜,系带上还停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心头却被浇了一桶凉水。
    喜怒难辨的面上,笑意最终还是沉底,只露出挣扎的歉意。
    最后一次,师尊。
    ****
    这座魔殿处处都是青山峰上的影子,就连方星剑喜欢的竹林也一根不差,好像就是从青山峰上搬过来的。
    这地方越待越让他舍不得离开。
    只要他想,夺下任何一个洞天福地,打造成世间最奢华的住处,也只是几日的事情。
    青山峰也好,青山殿也罢,方星剑愿意住的地方,都是因为这里有家的氛围。
    转眼已经三月有余。
    秋风瑟瑟,青翠的竹林中也落下枯黄的叶子,方星剑收起手中的剑,随手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转手就在本上记录起剑谱。
    忽的,一阵风重重刮过,早已吹得人发抖的凉风中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古怪温度。
    方星剑眼睛一眯,搁下手中的笔,站直身形。
    不过几月未见,对方此时已经和他同高,长手长脚的小孩拿起一把折扇,轻轻扇动。
    方星剑轻笑一声,双目直直的看着对方: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出卖他的阿奚。
    阿奚一双赤瞳,本是血脉纯粹的象征,此时却红得发黑,显得有些浑浊。
    他扇了扇风,轻声道:方大哥,好久不见了。
    方星剑不想毁了这片竹林,按捺住想要打架的冲动,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阿奚神色不动,说:不应该是我来问方大哥吗?温紫宜这么陷害你,怎么你还愿意和他住在一起呢?
    是这条长虫让你更......?
    即使他没有说出口,方星剑也知道这话并不好听,他心头一沉,看向阿奚的眼神多了几分探寻,这不是他能说出口的话。
    至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奚要背叛他,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场闹剧。
    这与你无关,你到底来做什么?
    阿奚啪的一收扇子,上前一步,开口道:我一直当方大哥是个聪明人。
    看样子,我的方大哥还是有些蠢笨,分辨不清楚谁人是好的,谁人是坏的。
    既然这样,不如我就带方大哥去看一看,你疼爱的温紫宜,到底是个什么人,又到底对你欺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