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

作品:《上元舞

    元羡在鹿鸣堂枯坐了两日,意料之中皇穆称病未曾入殿,他不知所谓地忙碌了两天。茂行见他失魂落魄,忍不住在旁出些主意。
    无一条可用,无一条能用。
    他如今算是领教了福熙宫的密不透风,他去了几次,皆被宴宴笑着挡在门口,鹿鸣堂内的骏疾镜换了口令,他再无法经其入福熙宫。他想过会有艰难,却未想到如此艰难。他之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和皇穆道歉,请她原谅之上,未曾想过他竟然根本见不到她。
    茂行自告奋勇前往福熙宫,据本人说倒是见到了皇穆,却打死不肯讲见面过程,回来只是感慨宫室之盛,宫人之美,以及愤愤了一句:“古人云慈不掌兵,诚不欺我。”
    元羡完全想象得到皇穆如何三言两语就将茂行打发了,她只要拿出当初对自己的三分慢待以及敷衍,茂行就必定左支右绌然后丢盔卸甲。但茂行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得到消息,皇穆明日将入宫率参加九月演武的五品在京司战受战令,于是建议他入宫待兔。
    战令由天君亲授,靖晏司少司马顾时雍主持。受令礼结束后,天君离去后,皇穆被麒麟军将众星捧月地围着,她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不时引得众将大笑。
    元羡远远看着只觉得她气色不错,想是痊愈了。
    皇穆也看见了他,冲他微微一笑。继而又与众将说笑。
    他觉得一切又恢复到他刚入麒麟殿的时候。
    他想上前,可他们中间如山如海地隔着许多麒麟将,当着他们能说什么。皇穆既然能入宫,明日想必便会至麒麟殿处理军务,届时再找机会吧。他看看皇穆,转身步出正殿,左子冲却追上来,“殿下”,他行过礼后上前一步,“殿下,主帅请您移步福熙宫。”
    元羡深感意外,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左子冲又补了一句:“殿下,是宫内的福熙宫。”
    元羡想了想,依稀记得宫内的福熙宫好像临着春熙池,“还请将军带路。”
    他跟着左子冲过了几道宫门,穿过煦茂御园,便到了福熙宫。左子冲停在门口,躬身道,“殿下,恕臣就送到这里。主帅在宫内的鹿鸣堂。”他说着幻化出一只银色的小麒麟,“请殿下跟着它就好。”
    宫内的福熙宫,相较宫外的福熙宫要小且逊色得多,元羡无心观景,跟着小麒麟行至鹿鸣堂。迈步入内,他四下看看,厅内也有些装饰,也有些花草,器具也精致富贵,但皆十分逊色于宫外的福熙宫。他转入了偏厅,皇穆果然正在榻上喝茶。她临窗而坐,榻几上有一盆小小的鹅黄色菖蒲开得正盛。窗外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入池塘。微风乍起,水波荡起层层涟漪,挟着些清凉水气,将映在碧纱帘上的半面竹影吹得簌簌而动,将满园的花香送进来,将檐下铁马吹得叮叮作响。这幽静的午后,三心二意的铁马声全无麒麟殿的肃杀之意,伴着鸟鸣雍雍,让人分外觉得熨贴,安然。
    于这一片安然惬意中,他看到皇穆对他莞尔一笑,听到皇穆说:“殿下请坐,恕臣未曾远迎。”
    他一路而来的忐忑,化作无尽挫败,无尽疲惫,他缓缓落座,看看皇穆,她的衣袍似乎又宽大了。
    今日领战令,她着的是公服,较常服更繁琐些,自然是好看的,但他总觉得她衣襟上的那只麒麟较寻常要狰狞些,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眉目间冷峻如刀,如剑,如一切使人心内生寒之杀器。
    他罔顾她的言语中,并非素日玩笑的,与最初时候无异的潦草恭敬,压抑着心内翻卷着的诸般不适,“伤……都好了吗?”
    皇穆笑着点头,“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已好了。”她引水入壶,片刻后壶内水沸,她将茶洗了洗,引水入茶壶,倒出两杯,推给元羡,“殿下尝尝,这是驻地新送来的照绮疏,臣十分喜欢。”
    元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根本不辨滋味,他将茶杯放下,看着皇穆,开口道:“那日乾塔之内……”
    “殿下,”他刚开了个头,便被皇穆断然打断了,“殿下可知天君为何将麒麟角炼化而成的麒麟阙赐予臣?”
    元羡愣了一下,“据说是五行及阴阳二气与你契合。”
    皇穆不知是累了,还是又犯起懒,脱了鞋盘腿坐在榻上,她打开雕漆果盒,翻了几层,捡了一块桃饴放在点心碟中,“臣曾与殿下说,麒麟阙注灵时,臣注入的是右臂,此话,并不尽然。”她将一块荷花酥盛在霁蓝色海棠形点心碟中推向元羡,“麒麟阙的材料并非麒麟角,而是臣的右臂。”她罔顾着意料之中的元羡的错愕,继而又问:“殿下可还记得呈檀?”
    元羡错愕之中又添尴尬,“记得。”上元夜浮图讲,他抢了皇穆的面具后,假托的正是呈檀之名。
    “臣曾与殿下说,臣参习于白虎时,与人做过夫妻。那个人,便是呈檀。濯川山中小路延伸之处,那片樱花,便是臣与呈檀种下的,我们当时在那里盖了处房子。”她说着笑起来,“所以那日殿下说自己是呈檀,臣只觉得分外好玩。”她看着他,“殿下或者听说过,崇荣太子的薨逝与臣有关。”
    元羡木木点头。
    “这话说得客气了,先太子崇荣,是因臣而死的。知悉内情者,或缄口不提,或早已离宫,传言便渐渐由因臣而死,变成了与臣有关。”她低头看着盘内的点心,良久才抬头,“崇荣薨逝三年之后,”她轻轻皱眉,“或者四年之后吧……太后指婚,即鸣逃婚。臣避流言入白虎,与呈檀相识,没多久便分开了。”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遗憾,“臣当时很难受,想到古书记载献祭火麒麟可清除记忆。火麒麟吞了臣的右臂,可臣还都记得。后来梁昂献兵,天君命臣新立军殿,适逢火麒麟献瑞,新殿于是便名麒麟。火麒麟献瑞之时并未告诉臣那是什么,但麒麟阙未曾注灵就可受臣意念指引。臣就此事请教火麒麟,他说那是臣的右臂。”她看向元羡,“殿下,能遇到殿下,臣十分开心。可无论是从君臣,还是从旁的,都不该如此。殿下与臣,就到此为止吧。”她说着从怀里掏出平安锁,“殿下送臣的别的东西,臣就不返还了。这锁乃是天妃亲自为殿下求的,意义非凡,还请殿下收回。”她说着将平安锁放在桌上,推向元羡。
    元羡半垂着头,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他抬头看着皇穆,缓缓涩声道:“那日乾塔之内,我救出去的女孩,名叫颜楚楚,她是即鸣送到我府上的宫人。我曾属意于她,但她,爱慕即鸣。那日我想着先送她出去,再回来找你。”他语气中有些哀伤,“我这几日一直想,若是你问起我同她的关系,便和你说我心里曾经有她。我心里曾经有她,”他拉住皇穆的手,“可如今我心里只有你。宝璐,对不起,我那日未曾想过……”
    皇穆笑着轻轻把手抽出来,带着幼童般残忍的天真,语气中全然是好奇地问:“殿下喜欢臣什么?”
    元羡被她那副,于自己而言全然陌生的神色震慑住,他不是没见过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那和如今不同,她今时今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及轻蔑,惊惧如蚕丝般将他层层包裹,使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殿下所喜欢的,不过是臣的皮相。”皇穆从容且饶有兴趣地看着元羡,懒散地笑道:“浮图讲那夜,殿下对臣就动心了吧?”
    元羡怔怔地点点头。
    “殿下,臣长成这个样子,情路却可谓坎坷。臣入白虎之时更改了相貌,可依旧算好看的。呈檀因臣之皮相追求,因臣之性格相弃。臣相貌如此,经历却如此,实是因为性情乖戾,并非遇人不淑。但殿下喜欢臣,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世间情动,无非猎艳猎奇,臣于殿下而言,既属于艳,又属于奇。生得这副相貌的一殿主帅,可上阵杀敌,又可身下承欢,其中乐趣想必更胜单单猎艳。殿下,你我这般年纪,于情爱一事,皆是重复。殿下送臣的东西,想必也送过他人,因为臣与殿下说过的情话,也曾同别人讲过。”她见元羡只盯着案上的菖蒲出神,“殿下喜欢此花吗?臣让花朝监给殿下送去几盆,此花名叫‘黄粱一梦’。”
    她的音色清丽,清澈,清朗,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在微笑,可所说的内容却是不留余地的残忍。元羡只觉遍体生寒,“宝璐……”他不知该说什么,却不得不打断她,他不想她再说下去。
    皇穆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不想听了?那就请回吧。”她说着将桌上的平安锁,向元羡那边又推了推。
    元羡抓起平安锁塞入怀里,起身便走。
    皇穆倒也没假惺惺地站起来,在身后说些“恕臣不远送”了之类的话。
    元羡走出福熙宫站在门口只觉得头晕脑胀,他回头看向宫门,匾额上“福熙宫”三个字与宫外那座福熙宫的匾额一模一样。
    皇穆见他走了,十分惋惜地看着元羡那份动也没动过的莲花酥,拿起来转圈将花瓣咬着吃了,将残茶饮尽。盖好提梁盒子,拿过元羡只喝了一口的茶,悉数倒入那盆被她刚刚命名“黄粱一梦”的菖蒲中。她呆呆坐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回福熙宫还是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困倦涨潮般席卷上来,她困得有些难受,跻着鞋踢踢踏踏地去了内殿。
    她脱了鞋踢开被子,深深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之际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诗来得没头没尾,她记不起前一句,也想不起后一句,可她知道,这句话曾让她很是触动。在她和呈檀分开之后。
    她读到的时候,想的是若是早知今日,当初,也依旧会一步步如此走来。因为她不舍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即使后面歇斯底里。即使失去了一条右臂。
    她沉沉睡去,梦到了呈檀。
    他们站在不知哪里的一座石桥上,桥下流水潺潺,荷叶荫荫,莲花摇摇,蝉声远远接连成一片。他们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只觉身心皆疲惫的歇斯底里。
    她知道他们分开了。分开很久很久了。
    呈檀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和她并立着。
    皇穆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坐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哪里,她好多年都没这里住过了,这边没有宫人,宴宴每三天命人来打扫一遍,是以屋内陈设还算整洁。
    她赤着脚下床找水,喝了几杯才觉得好起来,坐下托腮发呆,她身后的伤虽然痊愈了,但禁妖索上的禁固咒似乎尚未失效,近来时常疲惫。
    她懒洋洋站起来,懒洋洋地把衣服穿好,懒洋洋往外走。行至阁门,又转回来,抱起那盆“黄粱一梦”,捧着出门。交给江添:“送到殿里的鹿鸣堂,摆在书案上。”
    皇穆回府后只觉格外安静,及至宴宴迎过来她才确定这是自己的福熙宫。
    “怎么这么静?”她笑着问。
    “尚服局刚才来人量了晴殊的衣服尺寸,说是要做花朝监的公服。”宴宴见她笑得没心没肺,低声说。
    皇穆一脸讶然:“这么快?”扶额叹气,“我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继而又道:“花朝监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嘛,此事估计刚刚准奏,他们居然先我一步得到消息……”她说着看向宴宴:“那为何没人来收我的十二花神牌?”
    “旨意上写着是花朝监少卿。”
    皇穆一怔,哑然失笑,“这便切实落了兰台口实。不过花朝监诸位草木上神不仅未做封驳,还如此积极地未周少卿置办公服,实是难能可贵。”
    “晴殊在收拾东西。”宴宴见她居然一脸满意一脸叹服,皱眉道。
    “收拾什么东西?”
    “她要搬走。”
    皇穆点点头,“搬到花朝监,是要方便些。”
    宴宴皱眉看她。
    皇穆长叹了口气,“花朝监那么个好去处,这些年多少人找到我这里,少卿、正副花神、花鸟使的位置我顶着兰台嚣嚣哓哓之声留在手里,就是为了你们,结果一个、两个,有一个算一个,不仅不去,还心存怨望,恶言厉色。真是孰无心肠。”她说到此处夸张了语气道:“花朝监啊!让哪朵花开,哪朵花就要开的!还有无穷无尽的胭脂水粉,香丸香粉,一点都不委屈的一个去处啊!”
    宴宴本以为皇穆定会前去看望晴殊,不想她一边感慨,一边摇头,一边居然就往寝殿方向走。“主帅。”她轻声叫。
    皇穆停下来笑着看她,“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突然改口叫我主帅了?”
    “此事以后再解释,你去看看晴殊吧。”
    皇穆连连摇头,“主帅不想去,主帅很累了,主帅想睡觉。”
    “公主……”宴宴见她脚下不停,拉住她哀求道。
    “她现在心情不好,见了我必定又打又骂,你心疼她,就不心疼我?”
    “她不会打你的。”宴宴拉着她往晴殊的院子走。
    “骂我也不行啊!”皇穆就近抱住回廊上的一根柱子,负隅顽抗。认真纠缠起来宴宴哪里是皇穆对手,只觉蚍蜉撼树,只能好言相劝:“这会伤了她的心。”
    皇穆松了柱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长椅上,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好吧,我过去,你就不要去了。你将太子在晴明馆内的东西帮我收拾妥当,命人送到春阳宫。”
    皇穆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茉莉,才鼓足勇气推门进屋,晴殊正在收拾书,听见门响,擦擦眼睛,回头笑着说:“我没有胃口……”却不想来人是皇穆,她倒没有如皇穆以为的立时就给她脸色。居然还给她勉强出一个微笑来,屈身行礼,“主帅。”
    皇穆于是知道果然是将之深深得罪了,一脸讨好地冲她嘿嘿一笑,拉出个绣墩坐下,有点涎皮赖脸地道:“花朝监那边的官署没有这边大,久不设少卿位,官署要先修葺一下,弄好了你再过去,这院子还是你的,以后还给你留着。”
    周晴殊抬起眼定定看她一眼,良久轻轻一哂,“多谢主帅。”她手上没停,继续收拾,“我既要去花朝监了,这边的院子就不必了,我今夜就能收拾好。”
    皇穆按着桌面起身,探身拉住她的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周晴殊想将手抽出来,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心内怒意更盛,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起来,拉扯间失手推了一把。皇穆本来玩笑着和她纠缠,未有防备,一个错力,便没站稳,踉跄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柜上。她这半年背上几乎就没好过,如今也不过刚刚结痂,这一下正撞在伤口上,她疼得失了力,顺着书柜滑坐在地上。
    晴殊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扶她。
    “不急,不急,让我略缓缓。”皇穆闭着眼牵着她的手,觉得稍好些后抬眼看她,毫无意外地看见她泪水涟涟。她想上手帮她擦拭眼泪,又觉得手不干净,看看袖子,倒还干净,于是将袖子翻过来,用里衬去擦拭她腮边的泪。晴殊心里还有气,向后闪躲。
    “周姐姐,别生气了。”皇穆笑,“你打也打了,再大的过错,也考虑赦宥一下。”
    “你先起来。”晴殊不理她,屈身搀她。
    皇穆借着她的力站起来,扶着桌子要坐,晴殊搀着她往里屋走,“你别坐这里,去那边榻上坐。”
    “我身上脏。”
    “没事的。”她搀着她坐在榻上,施法拖过条褥,引枕让她在身后倚着,“刚才是不是撞到伤口了?会不会又挣开了。”
    “早就好了,我又不是线缝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挣开?”她拉过晴殊,“你先坐下。”
    “我坐凳子上,你把腿也放上去。”
    “我真的好了,这又不是年前的时候,我没有那么虚弱的。”皇穆从身后扯过一个条褥,抱在怀里,笑她草木皆兵。
    晴殊施法拉过一个绣墩,与她相对而坐,却不看她,垂着头摆弄着腰上玉佩的流苏。
    两人静坐了快有半盏茶的功夫,皇穆缓缓道:“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太子,”她顿了顿,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与他,不过是一时的玩伴,不会,也不可能有结果。麒麟迟早易主,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这些年,因为麒麟殿,我似乎威风凛凛,其实如何,年初雷刑一事,你还不明白吗。我虽被封为公主,但毕竟不是公主。这福熙宫,不是长久之地。以后我不是麒麟主帅,诸事远不如今日得心应手。有朝一日麒麟易主,这公主我也不愿做了。我知道你生气,我若是你,不仅生气,还会伤心。此事,是我做得不对。我最早是想让宴宴去,她不愿意。我后来仔细想想,她也不合适。宴宴与你不一样,她没有家人,没有根基。以她的经历,没有了我,那些草木上神必要生事,她掌不住花朝监。未来麒麟易主,我会去叶家的属地,你难道要随我去招摇山?我知道我若是开口,你定会与我同去,可届时我不过一介散仙,哪有散仙还带着尚仪的道理。且你跟着我,我自觉对不起函筠仙君。我和宴宴说,她到时候可以陪着我,那不过是哄她。未来,这福熙宫众人,还要仰仗你。宫里也好,属地也好,都不如你在花朝监有自己一方天地,我不想你委屈。”她说着拉过晴殊的手,她没再挣开,“此事是我做得不对,应该先与你商议。我去岁至今……”她说着有些惨淡地笑笑,“我去岁至今,身体不好,伤痛不断,心里十分烦乱,虑事不周,让你伤心了。是我的过错,你原谅我好不好?别搬走了。”
    晴殊抬头看,见她一脸恳切,轻轻点头,她想起些旧事,不由微笑道:“你如今怎么如此温和。你还记得吗,那年祁家小姐错穿了你的大氅,你发脾气砸了半个书房。”
    皇穆笑着点头,“记得。”
    “还有一日新来的宫人打碎了一个茶杯,尚宫教训她,她顶撞了几句,你大怒说赶出去,自己在外面够心烦了,回了宫却也不能顺心。我们晚上聊起来,皆说不知你在外受了什么委屈。”
    皇穆对此事毫无印象,好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晴殊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很早之前了。
    皇穆却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崇荣建白泽殿的时候,十分忙碌,以至很少见面。于是每次见到了,她都要生事发脾气哭哭啼啼让他哄着宠着,一次哄了半天也不见好转,崇荣倦倦地说我这些时日身心俱惫,总想着见着你会轻松高兴些,可你总是不高兴,我和他们在一起够烦心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她当时觉得这句话有种特别的深沉感,总想自己说说。那天她根本没有不高兴,就是小孩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想起旧日里自己的矫揉造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腿放下,低头找鞋,晴殊俯身帮她把鞋穿好,起身预备扶她,却见她一脸怅然若失。
    她终究是没忍住,“太子对你,并不是一时玩伴的心。”
    皇穆笑笑,“可我对他是。”
    晴殊在她身旁坐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皇穆拉着她手,展开右手和她比大小,笑道:“这才是手如柔夷,你们的手都好看,唯独我的手不好看。”
    晴殊见她又起老生常谈,笑道:“又说这种话,你的手也好看的,白白的软软的,我娘说,你这种手,是最有福气的。”
    皇穆笑,将手在眼前翻转着看看,点头道:“周夫人说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十分有福气。”她拉拉袖子,盖住腕上疤痕,把玩着手上镯子,“这些年兰台如何谏我,你或者不十分清楚,可外界如何传我,你难道不知道?此事若为□□众仙知道,言路纷纷,物议沸沸,话会说得多么难听,难道你想不到吗?我不在乎这些事,可是想想就觉得麻烦,我与他,最初只是为了麒麟众人一份前途。为太子妃者,应福德深厚,温柔谦和,我不适合。我不讨厌他,但也算不得喜欢。”
    晴殊抬首看她,“你这些话不过哄哄我罢了,你骗不过自己的。”
    宴宴将元羡的衣物,奏疏,笔墨等物亲自收拾妥当磊在桌上,“公主可要看看?”
    皇穆披着衣服从内室出来,却不靠近,遥遥看看,随意道:“没什么可看的,你让人给他送过去吧。”她说着想了想,“他还送过我一些小玩意,你找齐了也都还给他吧。”
    宴宴见她站得远远的,欲出门却又忍不住道:“公主,可要请陆副帅来?”
    皇穆一怔,点头道:“好。”却又摇摇头:“不必了,这几日未曾处置军务,积压了很多,劳你把这几日积攒的文移搬到这里吧。”
    “公主今日不搬回寝殿?”
    “我在这里暂住几天,过几天搬回去。”
    宴宴闻言,微微皱眉。
    皇穆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将水月镜翻出来的。”
    宴宴将文移送来,正要离去,又被皇穆叫住:“若是太子将我送他的那些东西还给我,你替我收下就是,不必说与我知道。更别拿给我看。”
    宴宴点头说了句“好”,却没有离去。
    皇穆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笑道:“你是想说,我既知此举伤人,且惧怕他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为何还如此行事?”
    宴宴摇头,“太子殿下不会做这等事,殿下不会忍心对公主做这等事。”
    皇穆笑笑,“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她展开一份文移,草草看过,正欲批复,却又忘了此文前面在说什么,只好从头看起,笔拿得久了,一滴墨落在纸上,缓缓洇开。
    她明知那是一滴墨,却总疑心那是一滴泪,她在脸上摸摸,再三确认并无泪迹,轻轻哂笑了一下。她将积攒的文移一一批复过,看向窗外,娟娟残月当空,她不由想起那日在浮图讲,众山小的月光。
    这如练的月光是否也将他笼罩其中,这如水的月色他是否也看到了。他也在想她吗。
    她既希望他有些难过,又希望他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