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作品:《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等着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风后听外头的人胡天海地地侃,听着个个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商议朝政的口气。起先秋欣然觉着有趣还能笑几声,到中间又听他们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个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时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神色尴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温了酒盏,又给她也温了一杯递过来,恍若外头说的事情一个字都没听进他耳朵里。
伙计送了酒上来,确实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呛出泪花来。夏修言较她好些,不过一盏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艳色。
秋欣然没话找话:“世子今天也来给三军送行?”
“路过顺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口不对心。夏修言像是听见她的腹诽,看她一眼,状似随意道:“这次史勐领兵,圣上不曾找你卜过凶吉?”
秋欣然一顿:“卜过。”
夏修言垂着眼摩挲了几下杯沿:“结果如何?”
“世子希望结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问:“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没有想过——”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无可能离开长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后才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瞬间冷下脸:“你将打仗当做什么?”
秋欣然许久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了,夏修言这个人看着脾气不好,但当真冷下脸的时候却少。她愣了一愣,低头抿唇笑了一声:“我骗你的,圣上不曾叫我卜过凶吉。”她从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枚铜板,摆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过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着桌上的铜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下意识答道:“大约是御花园那一回?”
“不错,你那时说我爹是个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这……我倒不记得了。”
夏修言喝了两盏酒,像是热起来,解开披在身上的裘袄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同个误入市井的王孙一般,坐在这屏风后显得同周遭格格不入。时隔两年,秋欣然听他心平气和地说:“人人都说你一卦不错,但我从未信过。”
她张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想起学宫里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从未找她算过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没有。
“卜算这事,信不信由人。”秋欣然艰难开口道,想了想又说,“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时候,多半都不太准。”
大约是她话里安慰的意味过于明显,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只提着唇角笑时神色显得冷淡,过了一会儿,秋欣然又听他说:“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还为了什么哪?秋欣然没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象是会变化的。秋欣然看着桌面上的铜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错。当个江湖骗子没什么不好,若是结果可以人人皆大欢喜的话。
宫中这个新年过得不太平,开年没多久,西北战事未平,西南也传来军情。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袭封号的世子却还未定,正混乱的当口,当地一支流窜的匪兵趁机起事。郑将军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拨人手带兵剿匪平叛。宣德帝也特许郑元武离京,赶去西南替父分忧。
郑元武走的那日,听闻众人特意赶去替他践行。秋欣然没去,等周显已回来同她说了当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没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过一个人躲在酒楼里死活不肯出来。等郑世子走了,才红着眼又追出去,不过那会儿人都已经走远了,到底没追上。”周显已长吁短叹地同她说,“二皇子嫌她丢人,将她骂了一顿带回宫,兄妹俩又吵了一路。哎,我们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实也是为了她好,今年开始贵妃便要替她正式议亲了,郑世子对她无意倒还是走了的好。过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样,开始学着接触政事,学宫便要来的少了。你也早不来了,大家都散了。”说到后来,不免有些感伤。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他,又不由恍惚想起,这竟已是自己在长安的第三年了。最后只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显已日后也会奔赴自己的前程。”
第44章 宜报信 而夏修言是一个困在长安的人………
一月末, 西北战事告急。前线传来消息,史勐守城殉国,夏弘英下落不明, 琓州岌岌可危。消息传回, 朝野震惊。
连着几日朝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宣德帝几天之内, 从震怒到狂躁再到平静,他坐在龙椅上听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忍不住一手掀翻了一旁孔泰手上摆满了奏折的端盘, 站了起来。
端盘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回音。满朝文武跪了一地, 宣德帝冷笑道:“西北消息刚传回时,人人皆是一副舍身为国的忠肝义胆模样,争抢着自荐要去琓州。如今眼看着迖越人要打过来了, 倒是个个成了贪生怕死之徒, 怎的再没人说愿领兵前往?”
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不由面带惭色。一个月前,领兵支援琓州在朝臣心中还是一桩能叫人平步青云的扶云梯,一个月后,再去琓州便成了叫人直坠地府的催命符。
史勐死了, 夏弘英下落不明, 前线战事扑朔迷离,夏弘英会去哪儿?昌武军又如何了?屋漏更遭连夜雨,西北叛乱未平, 朝廷还能从哪里变出几万大军再去支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去琓州就是送死。
那日下午, 秋欣然陪白景明进宫面圣。自白景明卜出一个“荧惑守心”的卦象后, 宣德帝便常宣他入宫论道。每到这时,秋欣然便陪侍一旁,偶然加入清谈。
她尚年幼, 对道经的理解不深,但这样反倒能另辟蹊径讲出几个与众不同的见解来。因此每到这时,宣德帝常屏退左右,只留二人下棋讲经。
这天下午,正逢她昨晚值了大夜,趁二人下棋偷偷打了几个哈欠。白景明瞥见了,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提醒似的轻咳一声。宣德帝听见,忍俊不禁:“若是困了便叫她退下去眯一会儿就是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不必在这儿熬着。”
秋欣然赧然,见白景明也摆摆手答应了,这才拱手退出殿外。
外头当值的公公领着她往附近的偏殿去,半路竟遇见了李晗如。秋欣然停下脚步同她行礼,自打七夕后,二人第一回 见,是以李晗如见了她先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老师与圣上正在殿中下棋,准许微臣去偏殿小憩。”
“哦……”李晗如一顿,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秋欣然点头正准备告辞,不想李晗如忽然抬起头,对身旁领路的太监说道:“正好我也要去母妃那儿,顺路带她过去,你回去吧。”
那小太监听了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晗如见状不耐烦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本公主不成?”
小太监忙拱手道:“不敢。”
待二人走得远了些,秋欣然见左右无人,才开口问:“七公主是有话对我说?”
果然李晗如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眼四周,凑近了急匆匆道:“你去告诉夏修言,让他想办法尽快离开长安。”
秋欣然闻言神色一凛,迟疑道:“七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晗如垂下眼,低声道:“我那天偷偷听见父皇和母妃说的,夏将军下落不明,朝上有人猜测他已投敌叛变。若果真如此,夏修言就不能留了。”
秋欣然抿嘴沉默着,她自然不相信夏弘英会投敌,但依照当前的局势。夏弘英凶多吉少,若他死了,那夏修言便是昌武军想要归顺的第一人选,宣德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他没死,那也很难保证他的忠心,夏修言作为质子,自然也成了一颗废棋,再留不得。但这局面夏修言自己恐怕比谁都清楚。
秋欣然又问:“事关重大,七公主为何不直接告诉夏世子,反倒告诉了我?”
“谁要告诉他。”李晗如皱着眉仿佛回忆起什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
秋欣然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因为七夕的事情?”
李晗如忍了忍,但她向来不是个憋得住话的性子,加上秋欣然那回确实算是帮了她,如今听她这样问,一时竹筒倒豆子一般统统与她说了出来:“郑元武如今也走了,我就不瞒你什么,那天晚上我想约见的人其实是他。我让下人带话给郑元武,约他在素蕉宫一见,想问清楚他的心意,若他对我当真无意,那我……”说到这个李晗如咬咬嘴唇,一时说不下去。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能道:“个人皆有缘法,公主的缘分或许还在后面。”
“我知道,我大历朝七公主什么没有,难道还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吗?”李晗如昂着脑袋哼了一声,又气呼呼地往下说,“总之到了约定的时辰我便遣开下人一个人去了。到了素蕉宫,见里头点着灯果然有个人影,我以为是郑元武按约到了,心中还有些高兴。谁知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夏修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心里惊讶,就上去推醒了他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儿。结果他一睁开眼,看见是我也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还反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起先不肯说,结果你猜他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他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沉着脸叫我滚出去!”说到这个李晗如依然一副耿耿于怀的神色,显然从小到大不曾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秋欣然宽慰道:“世子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李晗如轻嗤一声,同她说:“为我着想就敢拿杯子朝我身上砸?”
“他还拿杯子砸你?”
“里头还装着水!”李晗如咬牙切齿,“更可气的是我第二回 在学宫遇见他,想着不同他计较那晚的事情,主动上去同他搭话,与他道个谢。你猜他这回又怎么说?”
秋欣然回忆了一番夏修言以往的为人,揣测道:“公主以后若是能学会不拖别人下水,就算谢过我了。”
李晗如蓦地睁大了眼睛:“他跟你说了?”
秋欣然一愣,哭笑不得:“微臣瞎猜的。”
“果然很有本事,连这都猜得到。”李晗如这回连生气都忘了,敬佩地瞧着她,学着那天夏修言的口气,“他拉着一张死人脸对我说:公主以后但凡能少干点蠢事,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李晗如没好气道,“看样子,这回当真是把他给得罪了,不过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啊?”
见她有些委屈,秋欣然又问:“后来这事儿可有了结果?”
李晗如摇摇头,叹一口气:“有牵连的宫人都被处理了,有没有其他线索,也很难再往下追查。”秋欣然的神色有些沉重,李晗如见状反过来安慰她:“不过背后之人是谁,我心中大概有数,虽没有证据,但起码日后能多长个心眼,不至于再叫人害了。”
秋欣然一惊:“公主知道是谁了?”
“那人安排此事无非是不愿意我同郑家有什么关系,那就想想谁不想看见我与郑家结亲?”如今太子未定,若是李晗如嫁入郑家,相当于李晗意背后就多了一份郑家的支持。朝中几位皇子几乎都未及冠,但天家的争斗却早已经开始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那为什么要选夏世子下手?”
李晗如淡淡道:“夏修言看似身份尊贵,却不过是个空架子。若叫人撞见我与他有什么,坏了双方的名声,也不会招来报复。”李晗如转头看她一眼又问:“那天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秋欣然摇摇头,她忽然间想起了那晚床榻上落在颈边的灼热气息,脸上显出一瞬间的不自然,顿了顿才接着说,“世子就是模样看着吓人些,神志还是清楚的。”
李晗如露出个狐疑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没有。两人到了偏殿,李晗如站在殿门外冷着脸同她说:“总之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了你,至于要不要把话告诉他就是你的事了。”她说完这个扭头就走。秋欣然站在门外,见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别扭地说:“你得告诉他,上回我欠他的这就算还清了!”
秋欣然低头藏了下嘴角的笑,点头应是。
她目送着李晗如走出了视线,在偏殿的卧榻上躺下时,满脑子都还是李晗如对她说的那番话。她不是不相信对方说的,但是告诉了夏修言又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夏修言是一个困在长安的人……
第45章 宜起卦 这命格煞气过重十分少见,臣自……
秋欣然在偏殿小睡了半个时辰,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头起了暮色,她整顿衣衫往上书房走。到了殿外,守值的小太监已经换了一轮, 只说有里头正有大人同圣上议事, 至于白景明是否还在却说不好。
秋欣然拿不准是否要在殿外等候, 正踌躇间,忽听里头传来一阵暴喝:“……要是不愿意就叫他们都滚回去种地!朝廷拨俸禄不是让他们来这儿养老的!”
这一声吼得外头站着的几人面上也显出几分尴尬。秋欣然干笑着同外头的小太监搭话:“这是怎么了?叫圣上发这么大一通火。”
她在这宫中走得勤, 圣上面前也是个得宠的, 守值太监对她便没什么隐瞒,心有戚戚道:“还不是琓州的事情, 前一阵还人人都争着抢着要去,现如今个个都称病了,把圣上气得不轻。”他说完又体贴道, “这样吧, 小的进去替您看一眼白监正还在不在书房里,也好叫您心里有个底。”
“如此便有劳公公了。”秋欣然与他做了个揖。
小太监推开殿门,里头的声音又传出来,是个男声低低沉沉地说:“……恐为大患。”他说了个名字, 宣德帝一拍桌子, 又是一声怒斥:“大胆!”
这一声吓得里里外外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了一地,谁都不敢动弹。刚推门进去的小太监站在门边,手还扶在门上, 也被吓得一哆嗦, 竟是半晌未敢动一根指头。于是里头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对方的声音若隐若现:“圣上息怒……现今西北局势不明, 朝野内外关于夏将军投敌叛国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当真……世子在长安又该如何自处?圣上仁德,也必要陷入两难……如今这样,成全世子忠孝, 明阳公主在天有灵也……”
推开门的小太监见殿内又安静了,这才敢悄悄将门关上,往里头走去。一时间又再听不见里面的谈话。秋欣然站在外头,心上却如同压了一块大石,直直地往下坠去。
过了片刻,小太监又从里面推开门出来,这回同时传出的是宣德帝的声音,他听上去犹豫且疲惫:“……依你的意思……定明日……”
秋欣然一晃神,才听守值的太监同她道:“白大人不在里面,司辰也请回去吧。”他说完这句,又将殿门合上了,再听不见里边一点儿声音。
秋欣然沿着宫道往外走,她心里头一片纷乱,想起许多事情。她想起刚下山时自己躲在御花园和原舟对棋的午后,又想起待在学宫看众人骑射的场面,想起从九宗回来在青龙寺李晗园灵位前的那个下午,观音堂她独自一人从长廊奔下的仓皇深夜……最后定格在史勐走的那天,破旧的酒肆里夏修言冷着脸问她“你将打仗当做什么?”以及那句没说完的“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她忍不住快步走起来,到最后越走越快,直到宫门外时几乎已经算是跑了起来。宫门守卫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惊讶:“司辰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哪儿?”
“有急事正要去旧公主府。”
“旧公主府?”守卫迟疑一下,“可边关动乱,为了保证世子安全,圣上下令最近这段时间谁都不能接近旧公主府。”
秋欣然脚步猝然停下,这才意识到自打前线传回消息,已许久不见夏修言在宫中走动。若圣上当真起了杀心……她一颗心好似又往下沉了几分,不敢再往后想,忙出宫寻了辆马车:“去司天监,快!”
原舟晚饭下值回到官舍才听了消息,同舍的生员说秋司辰今日入宫约莫惹了监正生气,一回来就在监正院外罚跪。
原舟起先不信,白景明有多看中秋欣然,他这个亲传弟子最清楚不过。不要说罚她,就是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他这位师姐又惯常是个会看眼色,讨巧卖乖的性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惹老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