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作品:《容我放肆一下

    老板迟疑:“我们这儿都是临县过来的出租车,周末才会多一些,你现在急需的话,得走很远才行。”
    荆羡犯难,不安地朝后瞥去,确定那人没追上来后,又恳求道:“是这样,我现在有急事要回去,您看您这边有没有私家车,油钱和辛苦费都好说。”
    老板放下蒲扇,见这娇柔的小姑娘满脸疲惫,忆起远嫁外地的女儿同她年龄相仿,难免心软:“我侄子去隔壁镇进货了,在回来路上,一会让他送你去襄南。”
    荆羡连连道谢,也不急着打包了。一来等车二来逃避容淮,她躲进最角落的位置,让老板给她也煮了碗馄饨,顺带来份小笼。
    铺子有些年头,白墙泛黄,粉刷的腻子脱落,大片斑驳,兴许是懒得装修又为了美观,贴满了各种照片。
    荆羡随意看了几张,都是镇上的大事件,年限近远的都有。
    半刻,老板端着碗过来,见她盯着墙面,咧开嘴,言语诸多自豪:“我婆娘是镇上唯一的摄影师,这些都是她拍的,还不赖吧?”
    荆羡礼貌微笑:“拍得很好。”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剃了剃上头的毛刺,正要用餐之际,忽而于右上角发现一张竖向的单人影像,在一堆横着大合照中,特别明显。
    角度关系,荆羡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能隐约判断是个年轻人。
    老板注意到她的目光,凑过去,指着照片,与有荣焉:“这位可是我们镇历史上仅有的985大学生,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婆娘特地过去帮忙照的。”
    闻言旁边给孙子喂饭的老太太也插话:“容昌汶的儿子吧。”语罢,她仿佛想起什么,摇摇头,叹息:“哎,这小孩命苦。”
    荆羡愣了两秒,站起身,看清照片后,她手上的筷子掉落,摔在桌上。
    少年坐在轮椅里,淡淡看着镜头,面容和唇上毫无血色,若不是上头挂着鲜红的横幅,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张黑白照。
    荆羡:“他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哽住,她停滞几秒,艰难地说完:“他为什么,坐着轮椅?”
    “受伤了嘛。”老板笑着打哈哈,背后议论别人家长短总是忌讳,他帮忙给小姑娘倒了一碟醋,故意扯开话题:“趁热尝尝,我家的小笼,可是云离一绝。”
    荆羡一动未动。
    老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们认识?”
    荆羡不知道该如何阐述她和容淮的关系,可她又想从眼前的知情人口中再多取得一些信息。思忖良久,她尝试着试探:“其实我是他们家的……债主。”
    话音刚落,隔壁那桌的老头忽然破口大骂:“崔泠这个臭婊.子,害死老公,跟个赌鬼合计谋杀亲儿,现在出狱还在骗钱,真他妈该吃枪子。”
    “哎哟你发什么火,吓到孙子了。”老太太连忙捂住小胖墩的耳朵,转头看向荆羡:“你小心点,别被那条毒蛇缠上。我们镇本来人丁兴旺,自从她嫁过来,好几户妻离子散,都是她造的孽。”
    荆羡沉默,一会是崔泠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苦情表情,一会又转变为女人在临城危房的楼道下恶毒咒骂容淮的景象。
    她喉间苦涩,“所以容昌汶儿子受伤,是他母亲造成的?”
    老板泡了壶茶,知道是债主,也没避讳,搬了板凳坐在旁边,“对,本来崔泠和她那滥赌的小白脸手头没几个钱,平时也就偷鸡摸狗,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抿口茶,继续道:“后来去趟临城,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笔横财,回来就在地下赌庄连本带利输个精光。”
    老太太一脸晦气:“肯定又骗了哪个倒霉蛋。”
    “可不是嘛。”老板冷嗤:“这贱人心疼她的情夫被仇家砍掉手指,居然把主意打到儿子身上。”
    老头叹气:“还好容淮命硬。”
    三人一阵唏嘘。
    荆羡的指甲深陷入肉里,她仓惶地垂下头,脑子里如钟摆乱撞,回忆一帧一帧跳动,最终定格在她亲手将支票递给崔泠的画面上。
    这迟来的真相,似凌迟,刀刀入骨,刮得她体无完肤。
    她快不能呼吸,弯着腰,一点点趴到桌上。
    三人陷在往昔岁月里,无人发现她的异样,话题仍在继续。
    “我记得那天下好大的雨。”老板捧着茶杯,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这小孩浑身是伤,突然半夜来找我,拜托我一个小时后报警。”
    他当时吓一跳,赶忙确认现在不需要吗?
    少年面无表情抹掉嘴角的血迹,有些古怪地勾了勾唇:“现在太早,一小时正好。”
    镇上就这么大,他对容家的事一清二楚。容昌汶刚过世没多久,儿子在临城被母亲欠下的高利贷缠到无法生存,刚回云离,那对死乞白赖的狗男女后脚就上门。
    偷偷摸摸买下巨额保险,妄图抢劫杀人伪装现场,从而骗得保费还债。
    当然,这事儿后来才爆出。
    他回忆那个血腥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和派出所的执勤民警闯入小院时,满地狼藉,崔泠披头散发,像是被刺激到,歇斯底里地将刀挥出。
    “小畜生,你真该死!”
    少年不躲不让,硬生生任由利器穿透右肋,反手握住刀柄,面上冷汗涔涔,眼里满是狠戾。
    电光石火间。
    枪声让那个失去理智的疯婆子腿软,而后被拖着带上警车。
    少年一点点跪倒在地。
    他一个大老爷们,都被吓得直哆嗦,赶忙上前查看,“阿淮,你怎么不躲?”
    少年捂着伤处,指缝里的血不断流淌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低低笑了声:“这样才能结束。”
    等救护车的间隙,雨越发大。
    他心惊胆战看着遍地的嫣红,老天爷正将生命一点点抽出少年的躯壳。
    “阿淮,你撑住。”他红了眼眶,哽咽:“你不是说要在云离念完高中吗?叔都给你安排好了,下周就能去。”
    少年躺在地上,眼神已然开始涣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的手,喘息如强弩之末:“我不会有事,我和人约好……”
    后半句话淹没在漫天大雨里,救护车的长鸣姗姗来迟。
    ……
    那天的血和雨,成了老板午夜梦回时最大的敌人。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仍对崔泠的狠毒感到毛骨悚然,又为少年的幸存无限感恩。
    总算是善恶终有报。
    “可惜就判了八年。”老太太听完这段,眼角泪花闪烁,别开头去。
    老头抽出一根烟,顾忌孙子没点上,还在坚持他的观点:“老天无眼,这女人就该判死刑,最差也该是无期。”
    老板表示认同,末了再度叹气:“估计没这一刀,又是拘留所关两天出来。这孩子也是没办法了,确实不容易。”
    十七岁,明明该是双亲疼爱拥有无限光明的年纪,他却活在地狱里,从记事起,就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亲生母亲的恶意。
    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逼得他在困境中铤而走险。
    被崔泠重创的那一刻,少年在想什么呢?
    是解脱吗。
    还是同归于尽?
    可他昏迷前的眼神,明明透着不甘。
    像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并未做完。
    老板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将茶杯的水一饮而尽。
    人性的丑恶让这几位的心情变得压抑,惟有借着口诛之快发泄,才能好过一些。
    惟有角落的荆羡,自始至终没开口,碗里的馄饨早已凉掉,她垂着脑袋,颊边的长发都落到碗里。
    她像是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机械地将馄饨舀起来,放到嘴里。
    老板总算从那段阴影里清醒,注意到客人的反常,正欲发问,突然又瞄到前门白衣黑裤的美貌青年,惊讶地张大嘴:“容、容……”
    容淮眉间似冰霜覆盖,见到那蓝色衣裙的身影后,才缓缓消融,然而脸色依旧阴沉,掐着她的下巴抬起:“我让你不要乱跑,听不懂?”
    下一秒,看清荆羡的脸后,他硬生生止住火。
    这姑娘满脸泪痕,眼神失去焦距,浑身都在抖,无法遏制。
    容淮扫过墙上老旧的照片,又和早餐店的老板对上眼神,还有什么好不明白。
    来云离,果真是个错误。
    那些本该掩埋在永久坟墓里的秘密,那些早已决定此生一人承受的事实,那些最不想让她知晓的黑暗,终究还是因为命运的作弄,功亏一篑。
    他拉起她,一遍遍拂去她的眼泪,指尖揉在她脑后,轻声:
    “荆羡,你记好。”
    “不管听到什么,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不是你的错。”
    “永远不会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t-t
    写这章确实有点难顶。
    第51章 惊喜
    他说不是她的错。
    他说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他头一次用那样安抚又坚定的口吻,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
    他一直抱着她,走过青石桥,穿过小巷,步履很慢,像是怕惊扰到她,偶尔停下,会叹一声:“我说的,你听进去没?”
    荆羡窝在他怀里,垂着眼,恍若未闻。
    年少时,无数次幻想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能温言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如今梦想成真,却为何这样煎熬。
    细雨蒙蒙,落在脸上,似是代替眼泪。
    她好像连哭的资格都没有,曾经笃定的事实在一夕之间两级反转,叫她措不及防。
    当年在病房里心如刀割的苦闷,无数夜里泪湿枕巾的痛楚,以及这八年无时无刻都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恍若一把双刃剑,此刻毫不留情地反噬,沿着她的脊梁骨,自上而下,一点点刺入。
    生生要将她剖成两半。
    荆羡闭上眼,不受控制地再度回忆方才在早餐店听到的故事。
    那位雨夜的少年,是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瞧着亲生母亲将他置于死地。他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生命流逝的那段时间里,又是否会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曾经发誓说要陪他到最后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