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请问爱神
作品:《爱神邱比特》 爱神邱比特的灵体栖于旧校舍,这校舍已有三十几年的歷史,虽然破旧不堪,但因为价格极低、在家长眼中能让学生唸书效率提升,一直都有人入住。直到近期校方决议全面取消住宿,并将校舍改建为教学大楼。
工人六点就做鸟兽散了,林鸿华领着一行人,熟门熟路地穿越废墟,来到靠校园围墙的一个小角落,淡绿色的老旧遮雨棚没被拆掉,菸屁股散落一地,还有两三个提神饮料的空罐。
「好热。」沉新明小声地嘟嚷着,看向鱼贯挤进遮雨棚下的其他学生,「这么多人,待会一定更热。」
除了黄宇森、沉新明、刘依蓓、齐昌浩,还有一个垒球队的金发男生、一高一矮的两个康辅社女生,再加上林鸿华,空地里转眼挤进了八个人。
在走来旧校舍的路上,大家有稍微认识了一下彼此,其中一名康辅女跟垒球男同班,闻风拉着好友而来。垒球男则是之前问过事,近期反覆拜託同为垒球队的林鸿华多次。
「果然这块地还在,工人都躲在这里偷抽菸。」林鸿华昂首席地而坐,翻找书包,掏出一张张皱巴巴的考卷,最后才拉出一张难得摺叠整齐的黄色符纸。
符纸是长方形的,约莫是美术课会用到的八开大小,煞有介事地用硃砂画满,黄宇森只能看出中间画了一个大方框、下方一个大圈,周围则有数个小圈,方框和圆圈内都书满了符文。
林鸿华又翻出一个红色抽绳绒布袋,布面上以黄线绣着符文,黄宇森以为里面装的是玉石印章之类,倒出来却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白色橡皮擦,纸壳已经不见,一端的稜角有被用过几次的钝跡。
如果要说这个橡皮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中央用红笔涂了一个大红色的爱心。
「这不是我用过最满意的橡皮擦。」林鸿华煞有介事地说,「之前有一个我更喜欢的,却没好好请回『本位』,后来我用那个橡皮擦写考卷,都考得超烂,只好把那个橡皮擦带回去给我爸烧了。」
黄宇森不禁瞥向被扔在一旁的考卷,即使已成纸团也能看见满江红,恰好露出分数的两张是37和46分,不禁很想问问林鸿华在烧掉那个橡皮擦前,到底考得多烂。
林鸿华又拣出一把瓶盖大小的不规则透明水晶,压在薄薄的符纸四周,并将橡皮擦放在符纸中下方的大圆圈里,画了爱心的面朝上。
这时黄宇森才发现那个圆圈写的字,是林鸿华刚才口中的「本位」,其他也不是特殊符文,只是林鸿华的字跡潦草得太难辨认。
大方框最上排写着国字大写的壹到拾,下面则是三十七个注音符号,最下排是注音的四个声符。周围的圆圈写着像是选项的东西,例如「是」、「否」、「可以」、「不可以」。
黄宇森越来越觉得这只是一场闹剧,但周围其他男女学生都跃跃欲试,纷纷围过去。
「来吧!手搭上来!」林鸿华伸出食指压在橡皮擦的爱心上,其他学生争先恐后地将食指叠在林鸿华的指头上。
黄宇森看了身旁兴奋的沉新明一眼,无奈地跟着叠上手指,他想起以前玩过的一种桌游,叫jenga,一条条将叠好的积木抽出,在谁手上倒塌、谁就输了。
眼前这手指交叠的画面,就像根基被抽空大半的积木一样,摇摇欲坠。
「小蓓,你不来吗?」林鸿华装酷失败,嗓音里的急迫溢出。
刘依蓓是唯一没有加入叠手指行列的人,她只是站在书包堆旁,淡淡地摇头,「我现在没有想问的事。」
「好吧!」林鸿华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那你好好看着!」
他闔上眼、敛起嘴角,其他学生也连忙停止私语。
燠热的夏日傍晚,连微风也不吹,静默的空气被汗水的黏腻填满,再被林鸿华驀然提高的尖锐音调划开。
这回是有模有样的吟咒,黄宇森不禁多信了几分。
无法理解的咒文告一个段落,林鸿华也睁开眼,恢復平常的音调,「爱神邱比特——」
其馀人连忙跟着唸诵出声:「爱神邱比特——爱神邱比特——」
黄宇森心里觉得愚蠢,但还是跟着唸:「爱神邱比特——」
「爱神邱比特——爱神邱比特——」
在诵经般的声音之中,黄宇森感受到指腹传来一股向上轻推的力量,周遭唸诵的音调也益发亢奋。
他定睛一看,橡皮擦不再静躺,而是悬在符纸「本位」的正上方,正顶着层层叠叠的手指,逐渐向上飘浮。
说也奇怪,明明夏夜鬱燠逼人,背后制服汗湿大片,黄宇森却感受到一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寒。
他悄悄看向其他人,两个康辅社的女生正小声尖叫,来回交换「我没有动」、「我也没有动」、「真的是它自己在动的吧」一类的低语。
齐昌浩则是认真观察飘浮的橡皮擦,咕噥了一声:「磁铁?」
橡皮擦猛地窜高,惊呼声此起彼落,齐昌浩唰白了脸、连声道歉,橡皮擦才缓缓下降到眾人下巴高度。
林鸿华狠狠瞪了齐昌浩一眼,才开口:「请问您是爱神邱比特吗?」
橡皮擦不再垂直升降,改为缓缓地平移,降落在左侧「是」的圆圈,沉新明紧张地倒抽一口气。
「请问今天可以向您问事吗?」
橡皮擦浮起、平移,落在「可以」的圆圈上。
「请问您想先接受谁的问事?」
橡皮擦停在原地,眾人屏息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爱神似乎在认真思考。
黄宇森又开始疑心被耍之际,橡皮擦以异于方才的快速「咻」地沿着纸面平移到右侧,那儿有数个圆圈写着在场者的姓名。
橡皮擦停在「黄宇森」上头。
爱神邱比特选中了他,黄宇森但觉一只冷箭直射心窝,浑身寒毛直竖。
其他人被林鸿华的眼色示意,纷纷松手起身走出遮雨棚,包括刘依蓓,一起聚到几公尺外的碎石堆旁。两个康辅女挽着手,兴奋地轻轻尖叫。
遮雨棚下只剩林鸿华、黄宇森,橡皮擦上也只剩他俩的指头。
「可以问事了。」林鸿华肃然頷首。
「那、那个,您好,我是黄宇森,我想请问??」黄宇森胀红着脸,忽然又觉得有些愚蠢,决定试他一试,「我想请问,我在美国唸书的女朋友,她的名字是什么?」
橡皮擦缓缓浮起,移动到大方框里头,沾了一下「ㄓ」,又滑到「ㄤ」停了三秒,才往「ㄨ」滑去。
「张??文??筑??」黄宇森一字一字地随之唸出,脸上逐渐失去血色,他从未向新朋友们提过女友的姓名,女友本人也是使用暱称、英文名字在社群网站活动。
林鸿华轻轻摇头,眼中警告意味浓厚,黄宇森心中渐生畏惧,不敢再多做试探。
「那、那么,爱神邱比特,我想请问,我女友一个礼拜没跟我视讯了,她说在准备考试,是真的吗?」
橡皮擦移到「否」的圆圈上,黄宇森像腹部重重挨了一拳似地驼起背。
「那、那??她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他悲痛地说出自己最大的恐惧,回想起过去种种甜蜜,如今都像糖衣化去的药片一般,嚐来苦涩。
橡皮擦浮起,在「是」与「否」的圆圈中间来回盘旋。
「爱神的意思是,目前她对你的情感处在爱与不爱之间。」林鸿华补充说明。
黄宇森重新燃起希望,忙道:「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建立我们的感情?」
橡皮擦移动到注音区,拼出了「ㄈㄟ」。
「飞??要我飞去美国啊??」身为零收入的高二米虫,黄宇森叹了口气,「我会努力考美国大学的,请问爱神,能不能帮我加持,让我女友不要??太快爱上别人?」
请求加持,是沉新明指导的招式,「可以」则是爱神此刻的回答。
「我问完了,谢谢爱神。」
黄宇森放开手指起身,却觉得有股湿黏感攀了上来,沿着指节、手背一路延伸,跨过手腕、手肘、肩头,再从胸壁扩散到全身,就连心脏的跳动似乎也黏滞了起来。
「请问爱神,下一个想接受谁的问事?」
林鸿华的声音将黄宇森拉回神,爱神选了垒球队的男生,黄宇森出去喊他,并陪沉新明等着。
「还顺利吧?」沉新明向他搭话。
「还行??只是觉得??」黄宇森看着自己的指头,「不,没事。」
「爱神邱比特!」垒球男的声音从遮雨棚下方传来,他嗓门很大,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您之前帮我追到了女朋友,但她劈腿了,可以让她回心转意吗?」
眾人相看无言,因为意外听见他人的秘密而尷尬,反而垒球男本人最不害臊。
从他接下来的问题,眾人推断爱神的答案是「不行」。
「那么,可以帮我狠狠修理她吗?」垒球男朗声说着,语调像在解释比赛规则一样平稳。
「这是什么可怕的要求??」齐昌浩皱起秀气的眉,感觉到身旁的刘依蓓瑟了瑟,「你会怕吗?要不要先回去?」
刘依蓓苍白着脸,轻轻摇头,「只是??有点冷??」
「穿我的外套吧。」
齐昌浩走向扔在遮雨棚旁的书包堆,翻出摺叠整齐的西装外套,正好和离开遮雨棚的垒球男打了个照面,垒球男则意气风发地叫了比较高的康辅女。
两名康辅女对视一眼,挽着手一起走进遮雨棚。齐昌浩与她俩擦身而过,沉默地将外套披在刘依蓓身上。
「喂??你说,爱神难道答应他了吗?」也许是垒球男的嗓门太大,黄宇森一阵心惊肉跳。
「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沉新明下意识向垒球男的反方向挪了两步,「办不到的事,爱神会拒绝,如果没拒绝的话??」
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再开口,只有垒球男戴上耳机、低声哼歌的声音,那一头染金的刺短发,在夜色里显得特别精神。
眾人在沉默中轮流进出遮雨棚,齐昌浩是最后一个被点名的,其他人即使问完事,也还是留在外头,等着进行将爱神请回的步骤。
但齐昌浩问事完毕,却出来转告眾人,林鸿华说他自己请回爱神即可,要大家先离开。唯林鸿华马首是瞻的一票人,便乖乖地背起书包走人。
「我有点担心他。」齐昌浩走了几步又回头,只能看见遮雨棚,林鸿华的身影被堆叠的砂石挡住了,「他刚才说要大家先走的表情,十分凝重。」
「不用管他,你太善良了,总爱帮别人操心。」刘依蓓眼中充盈柔情,「他啊,可能是想一个人跟爱神聊聊吧。」
「聊聊?」
「嗯,寄居在这里的爱神,是阿华无意中发现的,他花了很多时间,才能顺利地把爱神请出来跟大家沟通,整件事也才有今天的规模。」
「我倒忘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很要好吧?」
刘依蓓脸部一热,「你不要误会!我跟他只是??」
「这么说,你是相信的囉?这些鬼神之事?」齐昌浩认真地瞅着刘依蓓。
「嗯??他爸是道士,跟我爸拜把,两家人很常来往??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我也不会说完全不相信??那你呢?现在相信了吗?」
齐昌浩耸耸肩,「的确有些超自然力量,是不该铁齿否认的。」
「那??你刚刚问了??」
前方传来一阵惊呼,打断了刘依蓓的问题,只见黄宇森一会儿蹦蹦跳跳地欢呼,一会儿用力摇晃沉新明的肩膀,「我、我女朋友!传讯息来了!她问我有没有空视讯!喔对!我得回家去连wifi!」
「也许爱神邱比特,真的灵验。」齐昌浩露出温文的笑容,双颊轻轻陷出酒窝。
刘依蓓觉得那对酒窝就像黑洞、像流沙,将她吸入一片平静的美好之中。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此刻别去追问齐昌浩问事的内容,只要恣意享受两人的独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