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温柔酿

    上完一个月的课后,高一年级要进行一场全科目的摸底考试,算是试一试招进来的这批新生的深浅。
    喻窈觉得这个时间点掐得很不合理,正好排在为期一周的军训后,等军训完,还记得几个知识点?
    但学校好像就是这么打算的。
    熟练地掌握知识是学生的必备素质,学完就考,测出来的不叫真本事。
    喻窈中午留在学校看书。
    一中的伙食不错,固定的两荤一素一汤,一份才要八块钱,比附中的好多了,喻窈办了张饭卡,往里面充了一百块,打算做食堂的长期顾客。
    中午她吃饱喝足,晃回教室,像往常一样从窗户翻进去,揉了揉被硌得钝痛的大腿根,回到座位上,把桌上用不着的东西通通塞进抽屉里,桌面上只留了一支笔,一张草稿纸和一本练习册。
    她边拔笔盖边看题干,正要动笔,忽然听见开锁的声音。
    孙驭霄用钥匙开了门。
    两个人目光相撞,皆是一怔,旋即不约而同地发问。
    “你怎么还没回家?”
    “你怎么有钥匙?”
    喻窈说:“我中午不回家。”
    孙驭霄说:“我管钥匙。”
    仔细回想一下,她和孙驭霄虽然住同一栋楼里,但最近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从来没在半路上遇见过,原来是他要负责开门锁门,被姚忠薇抓了壮丁。
    孙驭霄来到他座位上,从书包里拿了支笔出来,离开的时候把钥匙放在她桌角,扣了扣桌面:“翻窗不安全,去悄悄配一把,配好了把原件还给我。”
    自从上次和他一起打扫过教室,喻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直视他,可既然他看起来好像不记得了,她也不好意思矫情,跟他说:“要不我来管钥匙吧。”
    “早上起得来吗?”孙驭霄硬生生把运动系的校服穿成了衬衫,拉链一直拉到领口,关键是就这样都穿出了一种禁欲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听说很多女孩儿能多睡十分钟绝不多睡五分钟。”
    喻窈心说你也太瞧不起我了:“起得来。”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军旅梦,喻恩正就因为年轻的时候没当过兵,起了执念,魔怔了似的给她讲什么叫“行动军事化”、“不打无准备的仗”,严格用对军人的要求约束她,力图她练就钢铁一般的意志。
    现在她每天吃过早餐还会多出十分钟的空闲,这段时间喻恩正会念经似的给她洗脑,导致她不愿意在家多待一分钟。
    她今年十四岁,正处在三观定型的关键时期,喻恩正觉得她在学校上的思政课不足以把她培养为根正苗红的接班人,不放过任何做思想工作的机会。
    “孙驭霄?你在和谁说话?”
    一道甜美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孙驭霄先对她说:“我先走了,你想管的话钥匙就存你这里,哪天不想管了再还给我。”
    喻窈点头,目送他走出教室,在他出门的瞬间听见他说:“我们班的小朋友。”
    她发现孙驭霄真的喜欢用奇奇怪怪的方式称呼她。
    “小姑娘”就算了,“小朋友”是什么玩意儿?
    她小学的时候跳过一级,不同人上学的年纪有可能不同,但他跟她是同班同学,顶天比她大两岁而已。
    外面的女生似乎好奇她的模样,探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
    孙驭霄见了跟喻窈介绍:“这是学生会的会长,比我们大一届,可以叫学姐。”
    喻窈非常给面子地叫了一声:“学姐好。”
    “你好。”会长冲她挥挥手,“那我们走了?”
    喻窈迟钝回应。
    她刚才在想:学生会开始招人了吗?
    会长边走边跟孙驭霄说:“你们班的女生都这么可爱吗?”
    孙驭霄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只有她这样。”
    正午的校园很安静,喻窈听见他的回答,脸色微变,倏然站起来,踮了踮脚。
    —
    傍晚喻恩正下班,夹着公文包在玄关换鞋,喻窈殷勤地跑到他面前帮他拎包,无非是想要钱,喻恩正心领神会:“校服费不是交了吗?又要交什么费?”
    “爸,给我买双增高垫成吗?我现在是班上最矮的了。”她费尽心机道,“您看您长那么高,女儿不能矮到让别人笑话不是?”
    “谁笑话你了?”喻恩正没等她回答,自顾自道,“你们现在的小孩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什么,不比学习,就比这些。”
    郑兰淇把盘子端上餐桌,听到了一点父女俩的对话,不由开口:“一双鞋垫而已,窈窈想要就给她买嘛。”
    喻恩正皱眉扯掉领带:“你这样会把她惯坏的。”
    “女孩就是要富养啊。”郑兰淇过来帮他把领带挂到衣帽架上,回头冲喻窈笑,“是吧,窈窈?”
    喻窈不表态,满眼渴望地盯着喻恩正。
    “要买就买吧。”喻恩正沉默良久,终于同意,看着喻窈,又抛出刚才问过的问题,“是谁笑话你?我去跟你们班主任说一声,让她处理一下。”
    喻窈顿时慌乱地说:“不是某一个人,是好多人。”
    她心里想的是法不责众,不料喻恩正眼中一凛,皱着眉说:“那性质更恶劣了,改天我去学校拜访一下你们班主任,跟她讨论一下,这个情况该怎么解决。”
    喻恩正这么一说,喻窈心里的石头反而放下来了。
    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虚张声势,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她泰然松了口气。
    当喻窈满脑子想着“夏天过去了为什么还这么热”、“高中学业那么紧体育课为什么不取消”的时候,如期迎来了军训。
    学校和部队合作,教官都是现役士兵,一辆大巴车把他们从营地接过来,一水儿的大长腿,在车前整整齐齐地列队,惹得女生们热烈尖叫。
    可这周只有一天多云,其余的都是晴天,地狱周的魔鬼训练,人间没有欢喜。
    分给他们的教官比他们大不了五岁,冷冰冰绷着脸,不苟言笑,除了教授标准动作,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让喻窈觉得微博上流传的那些军训的段子都是假的。
    一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外班的同学都在议论:他们二班是真的惨,我们站军姿的时候他们在站军姿,我们休息的时候他们在站军姿,我们休息完继续训练的时候他们还在站军姿,站了将近两个小时吧。
    军训开始前全班的女生都在夸教官长得帅,不到一天都在说他心狠手辣,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无情摧残祖国的花朵,是真的把他们当底下的兵来训。
    上午的训练结束,喻窈累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口渴又没有力气买水,慢悠悠走到铁网前的台阶前,坐下来闭眼乘凉。
    她汗流浃背,身上的作训服脱下来肯定能拧出水来。
    孙驭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当她感觉眼皮一暗,睁开眼时,就见他伸着手,递过来一包自带吸管的袋装果冻。
    她错愕一瞬,哑着嗓子问:“只有一包?”
    喻窈的意思是说给了她,他自己就没有了,孙驭霄却误解了她的问题,应了一声:“只给了你。”
    他看上去也没什么精力,无力和她客气。
    喻窈想说两句感谢的话,贺驰野从他身后经过,驾轻就熟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带走了。
    袋体冰凉的果冻似乎在她手心里变得滚烫,萦绕在心头的浮躁向全身蔓延,她另一只手不自在地攥着衣料蹭了蹭心口,蓦然回首,孙驭霄已经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海中。
    —
    午饭时间四个男生坐在一块儿交流军训心得。
    宗政洋揶揄道:“野哥,在隔壁班混得怎么样?看见漂亮妹子了吗?有没有借机给人家献殷勤?”
    正在咽菜的孙驭霄闻言一滞,喉结几不可察的动了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把嘴里的菜吞了下去。
    贺驰野左手拿着鸡腿,大快朵颐,过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揩掉唇上的油:“再美能美到哪儿去,跟天仙一样?五官都没长开呢,老子好意思下手?”
    秦炼面无表情地拆台:“不知道谁一解散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小卖部,扛了箱水,给班上的女生一人发了一瓶。”
    贺驰野颜面扫地:“你怎么站个军姿还到处乱瞟,站得不够辛苦是吧。”
    宗政洋不乐意了:“不就有十分钟休息时间吗?炫耀你大爷,严师出高徒懂吗?”
    贺驰野正色说:“说好了,都要进标兵方阵,咱哥几个能不能聚首,在此一举了。”
    军训最后一天有个简单的汇报阅兵,带头的方阵是从各班抽出来的优秀标兵,后期会拎出来单独训练。
    宗政洋打了个手势:“明白。”
    秦炼懒洋洋地答:“明白。”
    孙驭霄刚回过神,浑水摸鱼:“明白。”
    下午众人被练得人仰马翻,校领导突然一拍脑袋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是,一人领一个a4笔记本,每天写一篇军训日志,内容不得少于一面。
    二是,为促进班级团结,让同学们尽快熟识,晚上有夜训,大家伙儿一起唱军歌、做游戏,最后一天晚上一个班要出一个节目,登台表演。
    通知完毕,小喇叭一闭,怨声载道。
    干什么都能写作文是不是?
    本来连晚自习都没有,突然搞夜训?
    多大了,做游戏?
    那些老头儿的智商是不是掉到了地下十八层?
    校领导非常淡定,任骂声一片,我自岿然不动,并且表示:我们虽然很民主,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接受反驳,你们的抗议无效。
    于是喻窈又得和家里商量,晚饭能不能也不回家吃。
    喻恩正就开始教训:“时间来不及,那你今天怎么回来的?我看你就是懒,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下乡什么苦没吃过?军训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让你们这些青少年好好体会和平的来之不易,感谢父母给你们创造衣食无忧的生活环境。你感谢你郑阿姨了吗?她每天上班这么辛苦,下了班还得给你做饭,你有什么资格不领情。”
    她只是太累了,试探着问一问,结果一件小事被他上纲上线地给她扣了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
    本来他好好说话,夸一夸她,让她再坚持一下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显得她不通情理,不禁烦躁地顶撞:“她那么辛苦,你替她做饭啊。”
    喻恩正扬手“啪”的一巴掌抽到她白皙的脸上。
    喻窈顿时眼冒金花,脑袋里“嗡嗡”作响,赌气向家门口走去。
    喻恩正一动不动,在她身后沉声威胁:“出了这个门,你就永远别回来。”
    这句话让她想起小时候忤逆喻恩正的后果。
    那天她从奶奶家回来,喻恩正把铺盖卷都给她打好了。
    她心爱的漫画书被撕得支离破碎,复读机摔得四分五裂,屋里像进了强盗,一片狼藉。
    她当时都懵了,压根分不清家人和那些施暴者的区别。
    想到这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