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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祀牵着晏离舟下楼,他带着晏离舟走到昨日靠窗的位置。
    桌上早已摆满了晏离舟爱吃的食物,一身青衣的澜鬼双臂环胸坐在对面,鬼面具遮住他的脸,晏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
    晏离舟:澜鬼。
    澜鬼冲晏离舟点了点头,指着对面的位置,示意晏离舟可以坐。
    澜鬼和荼弥同为鬼王手下,如果说荼弥是无漾的分/身,那澜鬼就是无漾的影子。
    澜鬼只听无漾的话,他一直在暗处保护无漾,晏离舟很少见过澜鬼,对他不怎么熟悉。
    听阿祀提起这件事,晏离舟的第一反应是,无漾担心他,竟然派澜鬼过来保护他,那无漾遇到危险时该怎么办?
    无漾大人得知你要参与擂台的事情,特地命我来帮你。澜鬼说明来意,他外形高大,面具凶悍,嗓音却异常的好听。
    晏离舟摸着腕间银铃,眼眶泛起酸意。
    无漾对他太好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无漾。
    澜鬼对晏离舟的情绪视而不见,他只做鬼王大人吩咐他做的事情,至于旁事,他从不会越界,这也是他能长久待在无漾身边的原因。
    澜鬼从袖中掏出一块血玉,递到晏离舟桌前。
    晏离舟微微诧异,血玉怎么会在澜鬼手中?
    澜鬼解释道:我闻到了鬼王大人的气息,过去查看时,发现它落在窗外的雪地里。
    晏离舟情不自禁又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怪不得他怎么叫小鬼们都没人来帮他,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把小鬼们扔出去了。
    那个人知道自己血玉里的秘密,也知道鬼界的事情?!
    [呜呜呜阿离大人,我们冻了一夜,好冷呜呜]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小鬼的哭泣打乱了晏离舟的思绪,晏离舟心疼道:你们怎么也不知道出去躲一躲?
    [不知道是谁给血玉下了咒术,我们出不去!]
    [阿离大人您没事吧?]
    小鬼们七嘴八舌乱叫着,话语里是对晏离舟满满的担心。
    晏离舟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他咽下苦涩,笑道:我没事
    晨光透亮,竹帘半掀,晏离舟望着窗外飞雪,心绪慢慢沉寂了下来。
    阿祀得了无漾的鬼气,能够在人间自由行走,为了方便照顾晏离舟,不让人生疑,他特地将真身显露,凡人是看得到他的。
    阿祀盛了碗粥推到晏离舟面前,他没有打扰晏离舟,而是默默无声地吸收着晏离舟散发的怨气,桌下的小腿不停晃着。
    他平时最讨厌凡人的怨气,自私、愚蠢、贪婪
    唯独晏离舟是不一样的,这人从里到外都如此可口,尝过后更令他着迷。
    晏离舟咬了一口油条便放下,他看向一旁默默喝粥的阿祀,阿祀模样越看越乖巧,熬得浓稠的白粥沾上他的唇畔,他浑然不觉,像饮茶般小口啜饮着。
    晏离舟没多想,伸手触碰阿祀的上唇,指腹轻轻摩挲,替他擦去那点白粥。
    阿祀浑身一僵,他眨眨眼看向晏离舟,脸颊莫名泛红。
    面对着小孩身形的阿祀,晏离舟没想太多,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视线一转,落在窗外突然出现的一群人身上。
    郢仙宗将整座望江楼都包了下来,一向热闹的酒楼只坐着几个原本住在这里的客人。
    今日风雪太大,街上行人寥寥,对面是间书屋,此刻门窗紧闭,空旷的廊下站着几名黑衣少年,他们围住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虽然没有拳打脚踢,但说出的话句句恶毒
    我昨夜没在房中见到你,你跑去哪里了?
    都怪你,就因为有你在,我们郢仙宗的名声才被你毁坏了。
    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长了那玩意就不要出来吓人了,你个怪物
    怪物?
    血玉里的小鬼们闻听声响,纷纷钻了出来,一颗颗小脑袋挤在窗台前,原本沉默的气氛一下被打破。
    吊死小鬼:我知道这人。
    晏离舟:你又知道了?
    吊死小鬼:我之前听山外的伙伴提起过,郢仙宗的流溯长老半年前收了一名小弟子,听说那名弟子是个魔修,不过这件事是个秘密,道上极少人知道,我那伙伴也是半夜溜达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晏离舟:很不巧,你说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昨天伽婪就提过这件事,你忘了吗?
    吊死小鬼瞪大绿豆眼,神秘兮兮道:而且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晏离舟:什么?
    吊死小鬼:阿离大人知道无尘宗的泷月君吗?
    晏离舟蹙眉,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可这份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是为何?
    吊死小鬼没有发现身后有双恶毒视线盯准了它,它还在自顾自说着
    无尘宗的无尘仙尊救下了走火入魔的流溯长老,无尘仙尊临走前看中了那名弟子,说此子与泷月君有缘,他代泷月君收下了那名弟子。
    吊死小鬼见晏离舟没什么反应,知他不理解,又仔仔细细介绍了一遍泷月君。
    阿祀埋头喝粥,刚才吊死小鬼脱口而出泷月君这个名字时,他确实有点慌了。
    他害怕晏离舟想起之前的事情。
    好在,晏离舟的反应平平,他暗自松了口气。
    无漾告诉晏离舟,他叫阿离,旁的没有多说。
    世人不敢直呼泷月君的名讳,无漾之前并不担心有谁会故意说给晏离舟听。
    他万万没想到,这只吊死鬼这么多嘴多舌。
    转念一想,他又自信起来。
    就算晏离舟知道了泷月君叫晏离舟,那又如何?
    他确信,晏离舟不可能会想起什么来的,在晏离舟记忆里,他是魇山的阿离,是鬼王的阿离。
    晏离舟听完吊死小鬼介绍完那位仙君,心中满是疑惑。
    无尘宗是修真界第一仙宗,那名少年日后就是剑尊泷月君的徒弟,那些人怎么敢随意欺负人?就不怕那少年日后报复吗?
    他这么想,也将疑问问出了口。
    吊死小鬼:泷月君失踪已久,有传言他早就死了,那群郢仙宗弟子是宗主寒江刃手下的,寒江刃心狠手辣,才不会被泷月君的威名震住,他们狗仗人势,自然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咯,再说,就算泷月君回来,他们来个打死不认,谁又能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真是可恶。
    晏离舟越听越生气,他眼睛微眯看向窗外。
    郢仙宗那几人堵着那少年,他只能看到一根黑色枝丫长在少年的头上。
    少年衣衫破烂,纤细的手臂被雪掩埋,裸/露的肌肤一片青紫,看着就让人打颤。
    晏离舟看不太清楚少年的长相,就见一人向少年的额上伸出了手。
    少年原本蜷缩着身体,在被那人抓住后,他发出一声凄厉长吟。
    喊叫声穿过层层风雪,落入晏离舟的耳里,恍惚间,他看清了少年额角的东西,那是一对如枯枝般的黑色触角。
    晏离舟一怔,本能伸手去触摸自己的额角,虽然形状不同,他却在少年身上感应到了相似的气息。
    这人是谁?为什么会长这东西?
    他难道和这具身体的主人有渊源?
    澜鬼。晏离舟看向对面的澜鬼,轻声道,救救他。
    晏离舟没用命令的语气,而是在请求对方出手帮忙。
    澜鬼的面具动了动,他像是才注意到窗外发生的事情,即使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他也没有动作。
    澜鬼?
    澜鬼:大人莫要多管闲事,如果给鬼王大人招惹了麻烦,后果你我承担不起。
    晏离舟听着窗外少年痛苦的声音,眉间微微蹙起,他理解澜鬼的想法,他也不想给无漾招惹麻烦。
    若是平时,他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只是,这次不一样
    少年在雪地里挣扎,周围人在旁驻足围观,无人敢上前帮忙。
    这里都是郢仙宗的人,别人处理自己宗门的事,没人有这闲心插手别人家的事情。
    又是一声惨叫,晏离舟理解那东西被碰到的痛苦,直击灵魂,能让人生不如死。
    就因为感同身受,才会不忍。
    晏离舟面色冰冷,一转态度,命令道:我自会向无漾说明一切,帮我救他。
    澜鬼的面具正对晏离舟,他似乎在无声打量着晏离舟。
    气氛焦灼,晏离舟掩饰自己的紧张,桌下的双手暗自紧握。
    呼啸的风雪卷过两人的黑发,少年的痛呼淹没在白雪之中。
    就在晏离舟觉得澜鬼不会听他命令时,只见竹帘轻动,澜鬼身形一闪,缀满铜铃的大刀插入地面,打断了正在玩闹的少年们。
    郢仙宗弟子闻听声响,看见突然出现的魁梧壮汉,不禁吓了一跳。
    澜鬼身长九尺,暗色的狐裘沾满亡魂戾气,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让人退避三舍。
    你是谁?
    晏离舟缓步走来,他与澜鬼擦身而过,澜鬼护在他身后,无人敢上前阻拦他的动作。
    众人害怕澜鬼,主动替晏离舟让开道,晏离舟在少年身前蹲下。
    霜雪覆了满头,风雪灌入喉口,心肺传来一股刺痛。
    心里有无数道杂音在蛊惑着顾十九
    [杀了他们,杀了欺负你的人,你明明有能力反抗,你不该受制于人!]
    流溯长老收他入门,悉心教导他,他每日诵经念佛,为的就是不让心魔缠身。
    不能杀人,绝对不能,他不能让流溯长老失望,他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师尊最厌恶杀戮,他更不能动手。
    [泷月君八成已经死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师父,要他有何用?你被流溯那老头欺骗了,他故意捡你回去,就是为了让人折辱你,那老头离死不远了,在他死前,一定会与你同归于尽。]
    不,长老待我很好,你在骗人!
    [你被同宗弟子欺负,他有帮过你一回?郢仙宗逢魔便杀,你还不相信吗?]
    你骗人,你别再说了。
    [哈哈哈,自欺欺人,没用的孬种!]
    别再说了!
    银铃声响,顾十九艰难地睁开眼。
    银镯滑落,银铃震颤,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清越的嗓音响起,含着真切的关怀。
    你没事吧?
    第56章
    顾十九一怔。
    向他伸来的手洁白如暖玉,银铃倾斜,搭在凸出的腕骨上,一颗红痣点缀其间,打破了那过于苍白的颜色。
    顾十九微微喘息,抬眸看向来人。
    黯淡天光中,那人黑发如墨,唇若涂脂,细雪落于眉间,只匆匆一瞥,他便陷入那双浅色的琉璃瞳中。
    对方的容貌并不是万里挑一,他却忘记了如何呼吸。
    你没事吧?晏离舟见少年不答,重新问了一遍。
    顾十九不自觉吞咽喉咙,强烈的干涩感让他蹙起眉,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晏离舟掏出几枚丹药,扶着少年肩膀喂他服下。
    顾十九害怕自己身上的脏污弄脏了面前人的白衣,有意往旁边避开,躲掉了晏离舟的触碰。
    晏离舟并不在意少年的抗拒,他的注意力全在少年的触角上。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股气息和他的白角一模一样。
    他们都说少年是魔,难道,自己的原身也是魔物化身吗?
    郢仙宗弟子恍然回神,对方什么都没做,他们反而先怂了,这要说出去,不是更给郢仙宗丢脸吗?
    如果被宗主知道了,以宗主的脾气,绝对要将他们驱逐出宗门的。
    你是顾十九什么人?
    这是我们宗门之事,我劝你不要随意插手。
    晏离舟蹲在地上,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却丝毫不落下风。
    晏离舟抬眸轻扫,不怒自威,只一个眼神就让郢仙宗弟子们头皮发麻。
    若说澜鬼是外表唬人,那眼前清润如玉的少年是从内而外让人觉得畏惧。
    在无漾身边待了那么久,他再也不是初来时那个见谁都害怕,唯唯诺诺的晏离舟。
    或许是被无漾娇纵太久,他各个方面都染上了无漾的痕迹,即使无漾不在身边,也没人能欺负的了他。
    晏离舟:我不是顾十九什么人,我确实是在多管闲事。
    他说得坦荡,郢仙宗众人却懵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晏离舟会是这种回答。
    顾十九怔怔望着晏离舟,脑中闪过流溯长老曾对他说过的话
    能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徒弟,顾十九一点都不高兴,什么泷月君,什么白衣剑尊,他一点都不稀罕,他得知流溯长老要将他送人,当夜就抱着老人的膝盖大哭不止。
    流溯长老叹息一声,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我命不久矣,郢仙宗迟早要交到江刃手中,我不在了,江刃必要杀你,唯有泷月君可保你性命,他不像外人所传的冷酷无情,十九,记住,你要听你师尊的话。
    长老,十九只想做您的弟子,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想待在郢仙宗陪您。顾十九摇摇头,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无父无母,没人待他好过,唯有长老待他如亲子,可长老也要离他而去了。
    长老病倒床榻,寒江刃接替宗主之位,顾十九再也没有见过长老一面,碍于泷月君徒弟这一身份,寒江刃没有第一时间铲除他,却命人百般刁难他。
    他躲在郢仙宗的小院里,从最初想念长老转变为了想念那位从未见过一面的师尊。
    他虽不稀罕这位师父,可私底下却在偷偷打听泷月君的消息。
    听闻那位剑尊少时便修炼出本命灵剑,千山月下斩杀恶灵数万,剑淬鲜血,身不染尘。
    泷月君如皎皎明月,清冷如霜,他不为世间万物所缚,可偏偏为一人破了例。
    传言他为大徒弟抵御妖物,亲自挡剑,早已身死魂消;又有传言,他为一盲眼少年动了凡心,在他负伤后,那少年带着剑尊去了一处世外桃源。
    顾十九扔掉那些没有根据的坊间话本,觉得这些都是戏言。
    长老不会骗他的,长老说过,他只要学会示弱,开口求救,师尊即使远在天边,也会顺应他的呼唤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