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离舟一怔,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不是从丛霖口中才得知,而是刻在他身体里的一个名字。
    丛霖看晏离舟神色就知道他确实有问题,他更加确信寒江刃没有说谎,晏离舟估计是失忆了,可谁又能伤得了晏离舟呢?
    丛霖哀求道:师叔,您跟我们回无尘宗吧,您现在不记得没关系,长老会帮您想起来一切的。
    晏离舟拼命摇头,他脑袋胀痛,被面前那群七嘴八舌的家伙们吵的头疼,他抓紧澜鬼,命令道:带我回去。
    师叔!众弟子一惊,就想上前拉住晏离舟,却被旁边的小子抢了先。
    师尊,您要去哪啊,您带上十九好吗?顾十九拉住晏离舟的衣袖,生怕晏离舟一转身就会化作飞烟溜走了。
    晏离舟尴尬地看向顾十九,他原本想委婉的说我不认识你,可看到少年额上还没消褪的黑角时,他又咽下了到口的话。
    晏离舟问澜鬼,我能带他一起回去吗?
    澜鬼语气冷淡道:无漾大人知道了,定会不开心。
    晏离舟想了想,在顾十九祈求的目光中开口道:我确实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既然你是无尘仙尊亲自收的,正好无尘宗的弟子们都在,你可以跟他们一道回无尘宗。
    顾十九摇头,他咬紧唇,声音可怜道:可是我只想跟着师尊。
    晏离舟不是很能理解古人素未相识,是怎么依靠脑中的臆想来巩固这段关系的。
    他伸手拢了拢顾十九肩上的狐裘,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就算没有流溯长老,没有泷月君,你未来还会认识别的人,我不是什么泷月君,你跟他们回无尘宗吧,或许你回去了,你的师尊已经在无尘宗等你了呢。
    少年没有作答,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反驳晏离舟的说辞。
    晏离舟掏出一颗银铃递到顾十九手中。
    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你,但现在时机不对,你若是无聊了想找人说话,可以通过这个给我传话,你可以收下他吗?
    晏离舟给他的东西,顾十九当然愿意收下,他将银铃攥紧,漂亮的杏眼微微下坠,看上去既无辜又可怜。
    顾十九抽了抽鼻子,他手中抓着的衣袖渐渐被抽走,一转眼,晏离舟就消失在了原地。
    师尊
    小师叔!
    *
    晏离舟回到魇山的时候,无漾还在深眠,澜鬼让手下请鬼医来替晏离舟处理伤口,他静默站在一边看着鬼医动作。
    晏离舟喝了一碗孟婆熬制的麻沸散,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闭上眼睛小憩,有意避开澜鬼探究的视线。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他总觉得澜鬼变了,这种变化不仅集中在澜鬼对自己的注意,还有他周身的气势。从前的澜鬼是冷漠木讷的,现在的澜鬼虽然也是,却多了一丝人气。
    隔着一张面具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即使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澜鬼探究的视线。
    阿离大人有点发烧,需要静养,可别再让他冻着了,他毕竟是凡人之躯,和我们不一样。
    鬼医处理完后毕恭毕敬地退下了,寒江刃临走前送了他解药,晏离舟的伤势没有大碍,修养两天就好了。
    晏离舟躺在床上,自鬼医退下后,房间内便落针可闻,晏离舟闭眸假寐,他知道澜鬼还没有走。
    鬼魂是没有脚步声的,除非那只鬼特意发出声音来吓唬人。
    晏离舟隐约听到了澜鬼走路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他很肯定澜鬼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吓唬人的鬼。
    声响行至床前,有一只冰凉的手抚过晏离舟的额头,对方似乎在试探他的温度。
    你受苦了。澜鬼的声音极低,似在呢喃。
    门外传来动静声,澜鬼倏地收回手,转眼间就到了门前。
    荼弥推开门,面无表情看着澜鬼,说出的话满含讥讽。
    阿离受伤了,无漾大人醒过来你就死定了。
    澜鬼耸耸肩,淡淡道:无所谓。
    荼弥微微仰头,一脸狐疑打量着澜鬼,澜鬼躲开他探究的视线,踱步出了门。
    荼弥摸摸光滑的小脑袋,晃晃头没再多想,他径直走到晏离舟的床榻前,他和澜鬼一样,伸手摸了摸晏离舟的脑袋,完了评价一句。
    好烫哦。
    晏离舟:一个两个都喜欢摸他额头是吧?!
    晏离舟闻到荼弥身上的檀香味,装作才清醒的样子缓缓睁开眼,问道:小鬼们都回来了吗?
    荼弥点头道:伽婪的事情我已经听小鬼们说了,阿淼将他带回了他们住的地方。
    阿淼和伽婪都不是人,前世分别,今生可以好好在一起了,只不过,方式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那萧子归呢?晏离舟问道。
    荼弥:他跟着寒江刃回了郢仙宗,他要去见流溯长老最后一面,他临走前说一定会回魇山,不过
    不过魇山哪是那么容易进入的呢,除非阿淼和伽婪同意,不然,就凭萧子归想要硬闯,光是魇山的结界就够他找半辈子了。
    萧子归执意挽留,伽婪却说
    如果可以,愿我们此生不再相见。
    晏离舟握紧了藏在被褥下的琉璃珠,想起幻境中苏澜生的绝望与痛苦,萧郁的隐忍和无能为力,晏离舟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如果萧郁从一开始便放弃重生的念头,拒绝与苏澜生往来,那是否后面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从林道初见那刻开始,从萧郁看出苏澜生不是人开始,一切就定下了。
    萧郁若没有那种想法,也不会放纵苏澜生接近他,他若是想要保全苏澜生,大可以赶走苏澜生。
    如果在苏澜生向萧郁坦白自己不是人时,萧郁同样坦白自己的遭遇,那一切就又会不一样。
    明明是相互喜欢的人,为何要落得这种结局?
    晏离舟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前觉得,无漾是个喜怒不定,爱玩弄人心的人,所以才迟迟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
    从前他虽然懦弱无能,但也不是一个有话就埋在心底不说的人。
    经过这遭,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反正他都来到了这个未知的世界,还害怕其他的未知吗?
    一味的想要保全自己,却忽略了自己心底的感受。
    他即使跟无漾告白了又如何?拒绝和接受,只有这两种选择。
    他能感受到无漾对自己的重视,也能感觉到无漾潜藏的一点心意,他不如赌一场,做那个先迈开脚步的人。
    想通了一切,他却担忧另一件事。
    脚上的齿痕像是一层血淋淋的伤疤,烙印在他的踝骨里。
    洗不掉,擦不去,那种感觉仿佛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那是一种屈辱,一个陌生人带给他的屈辱。
    晏离舟不知道无漾会不会接受他被别人碰过的事情,如果当初他没有犹豫,接受无漾的示好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只能卑劣的希望无漾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
    晏离舟睡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因阿淼和伽婪住在湖畔竹屋,晏离舟搬回了无漾的宫殿内,屋外红月高悬,阴风飒飒,掀起一片清淡竹香。
    晏离舟的烧退了大半,他没有惊动偏房里偷懒打盹的小鬼,他悄悄绕到后院汤池里洗了个澡,待全身干净后他才去了鬼王大殿。
    鬼王大殿无人守夜,无漾无论清醒还是昏睡时,都不喜旁人近身。
    晏离舟动作尽量放轻,他慢慢掀开红纱轻帐,俊美无俦的鬼王陷在蚕丝软垫里,无漾睡颜恬静,丝毫看不出他是那个凶名赫赫的魇山鬼王,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锦被在翻身时就已滑落。
    晏离舟弯腰将被子捡了起来,他将被子放在桌上,又熟练地翻出一条新被,轻轻盖在无漾的身上。
    晏离舟坐在床边,他的手隔着半指距离,沿着无漾挺翘的鼻梁慢慢滑落,他想触碰无漾,却不敢不经允许就擅自触摸。
    这种距离,晏离舟也能感觉到无漾身上的凉意,他从袖中掏出那枚琉璃珠。
    如果这颗珠子能看到伽婪的前世,那能不能看到无漾的前世呢?
    晏离舟只是突发奇想,他将珠子放置在无漾的身体上空,珠子没甚反应。
    晏离舟自嘲笑了笑,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就能窥探到无漾的秘密呢。
    他想要收回珠子,却看到透明的珠壁滑过一股浓烈的煞气。
    晏离舟一惊,下意识扔掉那颗珠子,琉璃珠滚到了无漾的手边,与之前一样,刺目的亮光将周围笼罩,唯独不一样的是,这道亮光过后,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晏离舟伸手不见五指,他能肯定的是,这黑暗是无漾的内心。
    阴雨连绵,细雨打湿了破旧的茅草,雨水顺着无数个窟窿漫了进来,狭小的屋内逐渐被水淹没。
    瘦弱的小孩踩在凳子上,他刚修补好一块漏水的地方,另一边又破了洞开始进水。
    晏离舟的神识漂浮在小孩的身侧,他想要伸手帮小孩的忙,却无能为力。
    他看着小孩被脏污的雨水淋了满头,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糊了小孩的满脸,小孩放弃了补救,抱着膝盖蹲在了椅子上。
    全身的重量往一个地方集中,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摇欲坠声。
    小心。晏离舟提醒小孩,可小孩听不到他的声音。
    小孩仰头栽倒,后脑勺砸在了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他没来得及喊疼就晕厥了过去。
    小孩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这对晏离舟来说只是眨眼的事情,他看着小孩破旧的衣衫,无一完好的胳膊与双腿,心痛如刀割般蔓延。
    他无法肯定眼前的人是无漾,应该说,他不敢承认。
    无漾从没有这般狼狈过,他那么娇气,衣食住行都要最上乘的,五指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眼前满身伤疤的小孩会是无漾?
    这个小村子在北苍山山脚下,它地处偏僻,终年寒冷。
    小孩从生下来就没哭过,他的父母在生下他没多久后就去世了。
    他浑身长满烂疮被丢弃在角落里,他却在咯咯直笑,瞧他那副模样,无人敢上前帮忙。
    村民们都说他是天煞孤星,不敢跟他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就怕被诅咒无缘无故就殒命了。
    小孩快冻死前,被一个心善的和尚捡了回去。
    和尚带着他住在村外的破庙里,在小孩七岁那年,那个和尚病死了。
    村民们仍然畏惧那个小孩,不敢接他进村子,哪怕是施舍点隔夜的饭菜都觉得晦气。
    小孩长到十岁的时候才从破庙里离开,他在村外寻了一块安静的地方,亲手给自己搭建了一个简陋的茅草屋,只能遮风却不能挡雨。
    小孩没有名字,村民们都叫他小乞丐,更过分一点的会直接叫他丧门星。
    因着和尚的教导,小孩读过不少书籍,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无恙。
    后来又因自己满身的伤疤,他自嘲似的将字给改了。
    晏离舟跟在无漾身边,心疼地摸着小无漾的脑袋。
    小无漾时常蹲在茅草屋前,看着远方白茫茫的天际出神,他从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人,中途来了个过客,却又离开了。
    无漾长到十二岁时便初露锋芒,并不是他有多厉害,或者有某些异于常人的本事,而是他这张脸,这副躯壳。
    村里的小姑娘见了他便脸红,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也因他的相貌渐渐对他改观。
    什么天煞孤星,那小孩平安无事长到那么多岁,村子里也不见发生什么祸事。
    于是,便有无数村民踏破无漾家的门槛,想要将自家的女儿嫁给无漾。
    无漾笑着一一拒绝了,他从未对苛待他的村民们翻过脸,说过一句重话,他总是带着笑的。
    好看的事物人人都喜欢,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美丽皮囊下潜藏着哪些危险。
    就算被无漾拒绝了,那些人也不厌其烦地跑来与他说话,他的美貌传到了邻村,甚至是更远的皇城,过来一睹尊容和说媒的人越来越多,无漾从未显露过一丝不耐。
    大家都说,他很美丽,他很温和。
    无漾喜欢做手工饰品,他做的东西算不得多好看,只因是他做的,便有无数人舍得花高价去买,为的是讨好他。
    又过了几年,无漾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家财万贯的英俊少年,家门前依旧人来人往,他却迟迟不肯与人结亲。
    有人眼馋无漾的财富,有人贪恋他的容貌身体,渐渐便有谣言传出,他哪里是不肯娶亲,他分明是做皮肉生意的,他是小倌,没看见那些进去的公子哥们穿得有多好,出来的时候又是何种模样?
    无漾充耳不闻,他毫不在意别人的异样目光,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来客众多,皆是被他的皮相,他的皮下媚骨所吸引。
    他们常说,你不该待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回家,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说出这话的那些人眼里总是含着无法掩盖的贪婪。
    无漾笑看他们的曲意迎合,丑陋姿态,而对于他们给出的各种诱惑与好处,他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晏离舟一直跟在无漾的身边,他知道,无漾的心早就死了,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世上,直到生命终结。
    传说那名少年作恶多端,可无漾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也只是将邻居家的一条狗掳走,后来又送了回去。
    某天,一位爱慕无漾多年的少女跌跌撞撞从无漾家里出来,她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发髻散乱,她蹲在无漾家门前大声痛哭,引来了村里所有人的注意。
    少女说无漾想要轻薄她,那是无漾第一次做出反抗,他向村民们解释,是那个姑娘栽赃嫁祸于他,却没人相信他。
    他们眼中的嫉妒与恶劣在那一刻爆发,他们将无漾关进地窖里,抢夺了无漾所有的财物,他们将这只难得的美艳猎物关了起来,他们驱散了外来觅食的豺狼虎豹。
    谁都不知道,一个少年消失在了偏僻的雪山村落里。
    红颜终将为枯骨。
    在被人□□前,无漾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如生来时那般死在了阴寒发臭的地窖里,他的怨恨化作了厉鬼,村民们用他的财物请来了高僧,他们将他的尸体打碎,骨头一块块拆解,分别葬入了北苍山。
    村民们全都佩戴着高僧的灵符,在他们还活着时,无漾无能为力,但
    你们会有恶报的,我在地狱等你们。
    冰寒如同附骨之疽钻入无漾的魂魄里,百年来,他日夜受着这种折磨,直到站立于万鬼之上,他才有能力缓解这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