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不知不觉沾湿了满脸,一只小手抚过晏离舟的面颊,替他擦去越流越多的泪水。
    晏离舟从刚才到现在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像是魔怔了,任凭千山月如何呼唤,都不能唤回他的神志。
    物随主人,千山月失去了主心骨与理智,顺着本能又开始大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帮晏离舟抹眼泪,画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悲。
    呜呜阿离,你不要有事,我好不容易找回你,你可不能再丢下我啊!
    [他当然有事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无漾的禁脔,这种滋味换谁都不好受呀!]
    心魔。千山月怔住,他环顾四周,冲着寒冷的空气大声吼道,你又想做什么?你休想伤害阿离。
    怪不得晏离舟不理他,原来是这东西又出现了。
    [不是我伤害他,是无漾伤害他,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哈哈哈]
    你闭嘴!千山月在原地打转,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屏蔽那道令人厌恶的魔音。
    但这么做根本就没有用,心魔存在人的心里,不能用表面的攻击去击垮它。
    在苍鹭宫的时候,千山月就对付不了这个家伙,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出手。
    为今之计,只有唤醒晏离舟这一个办法。
    千山月痛骂了心魔好几遍,他蹲在晏离舟身前,伸出小手捂住晏离舟的心口,急得流了满头的汗。
    阿离,你醒醒,你不能被那东西蛊惑了,你忘记你答应朝漉什么了吗,我们要听朝漉的话,你快点跟我出去吧,不然就白费朝漉的苦心了
    呜呜阿离,你醒醒呀!要是不按朝漉说的去做,他死都要爬上来打断你的腿的,那家伙一定会干出那种事情的,呜呜
    任凭千山月说再多,晏离舟始终无动于衷,琉璃瞳中毫无生气,他像是陷入了心魔给他制造的幻境中,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
    九幽正殿内
    殿门大喇喇敞开着,原本伺候在座下的小鬼们全部被鬼王扔进了牢狱中看管新来的犯人们。
    郢仙宗在来时路上就被荼弥拖住,根本赶不及与无尘宗他们汇合。
    无尘宗与玉墟宗只来了几位长老,又能奈何得了他?旁的宗门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打了退堂鼓,无尘宗那些人想要回晏离舟,简直是在做梦。
    灵气稀薄,如今的修真界内人才凋零,能与鬼王抗衡的唯有无尘宗的无尘仙尊以及郢仙宗的流溯长老,还剩下一位,便是没有受伤处于全盛时期的泷月君。
    可惜,前两位一个闭关多年一个死了,至于晏离舟
    无漾自认足够了解晏离舟,晏离舟心肠太软,就算得知真相,也不会对他出手的。
    无漾坐在白骨堆积的王座之上,他撑着头闭眸假寐,卷曲的长睫被头顶的暖光照拂,在冷白的脸上投下几笔浓重的阴影。
    无漾嘴角勾起,却不见一丝温度。
    修长的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很显然,他在等什么人,却因那人迟迟不来,快要耐心告罄了。
    无漾今日披散着黑发,只在左耳耳鬓处别了一根蛇形银饰,银色的长蛇栩栩如生,蛇身绕过脑后的乌发,弯弯绕绕缠在了他修长白皙的脖颈间。蛇头恰恰好落在他的耳尖上,猩红的宝石雕刻成蛇眼的形状,宝石之中裹挟的黑雾如同毒蛇的竖瞳,一看便令人生畏。
    刚结束一场轻松的战斗,考虑到那人不喜血腥味,无漾还是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红色袍角与衣袂处用更深的红线绣着隐蔽的蛇纹,腰封的银扣亦是银蛇的样式。
    他从前不爱这些花样,管它是什么样式的衣服,只要用的最上乘的布料,他穿着舒服,其余的他并不在乎。
    如今,他身上处处都要沾着晏离舟的味道。
    那人害怕蛇,原身却偏偏是条小白蛇,真不知道是老天故意戏弄他,还是前世造孽投错了胎。
    晏离舟看到这些,会不会被吓一跳?
    一想到晏离舟的反应,无漾心情便好上了不少,连晏离舟想要逃跑和让他等了那么长时间都可以原谅了。
    晏离舟没有离开魇山,他从心魔的蛊惑中挣扎出来,理智回归,他抱起千山月,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千山月焦急劝道:阿离,你为何还要回去?
    只见晏离舟神色冰冷,千山月知道这样说晏离舟不好,从前的晏离舟看上去总是傻里傻气的,可现在的晏离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半点怯懦,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千山月初见晏离舟时的模样。
    千山月诞生在一条恶蛟的腹中,晏离舟与朝漉一同下山历练,深夜在一处山涧遇到了一条正在吃人的恶蛟,那条蛟吃了山下数千人才修炼到如今的程度,朝漉与晏离舟合起来都抵不过这条即将化龙的恶蛟,晏离舟为保护朝漉,被恶蛟吞进了腹中。
    那场劫难中,晏离舟逢凶化吉,还一口气冲破金丹,千山月刺穿恶蛟腹部,将晏离舟带出了险境。
    长蛟的身体炸裂成数片后,足足下了一炷香的血雨,雨丝里夹杂着枉死冤魂们的愤怒与恐惧,它们盘旋在山涧中久久不散。
    月夜之下,少年浑身浴血,白衣顷刻间染成红衣,他眉眼冷冽,无悲无喜的浅色瞳中被浓烈的血腥覆盖,他仿佛是从地狱中重生的恶鬼,完美融入脚下的尸山血海之中。
    隔着阴森血雨,千山月对那位少年,他今后的主人,产生的第一份感觉叫做,畏惧。
    千山月害怕这样的晏离舟,从前晏离舟握着它时,他掌心的温度是冰冷刺骨的,它从未在晏离舟身上感受过正常人的体温。
    它不喜欢那样的主人,每次它撒娇哭泣的时候,晏离舟总是会淡淡看着它,一脸冷漠让它闭嘴。
    饶是千山月明白晏离舟不是凡人,晏离舟体内流着的本来就是冰冷的鲜血,它还是渴望,晏离舟能有一丝丝改变,能对它温柔一点,不求太多,若是有瀛朝雪对勾雪骨伞的一点点好就够了。
    自从晏离舟被天雷劈坏了脑子后,千山月整日都很开心,它觉得上天应该是听到了它的呼唤,它等到了它喜欢的主人。
    晏离舟少年老成,如今这个年纪倒破天荒的长出了一副少年心智。
    别人都说晏离舟怕是没救了,一身修为白费,千山月却爱极了晏离舟这副模样。
    它偷偷希望晏离舟永远不要好起来,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可现在,晏离舟似乎变回了从前那个他。
    千山月缩在晏离舟怀里,怯生生唤他,阿离
    晏离舟低头,眸中布满了千万种哀伤,只一眼便让千山月心脏揪紧,他抱着晏离舟的脖子,小声抽动鼻子,委屈喊道:阿离
    不管多少年,他还是一样的废物,他还是没有保护好晏离舟。
    呜呜,他想要那个天真单纯的晏离舟,那个会跟他分享一切秘密,会哭会笑,会与他拌嘴吵架的晏离舟,那个会在深夜里抱着他偷偷哭泣的晏离舟
    等了良久,晏离舟终于回应他了,冰冷的话语里含着淡淡的关心。
    我在,你别哭了。
    千山月几乎是喜极而泣,哭得更加凶了。
    千山月:阿离,你想做什么?
    晏离舟搂紧千山月,冰冷的脸颊蹭过同样冷如寒冰的千山月的脸,他觉得那阵能让他瞬间安心的温度正好。
    他没有回答千山月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千山月,如果我不是我,你会讨厌我吗?
    千山月:阿离就是阿离,我为何会讨厌你?
    如果我不是泷月君呢,我只是一个自私胆小的爱哭鬼,我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利益去牺牲他人,或者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千山月牢牢环住晏离舟的脖子,他眨碎了眼中的迷茫,肯定道:只要我呼唤你的时候,你能回应我,我就永远不会讨厌你。
    晏离舟眸中漾起了一丝碎光,轻声道:谢谢你。
    晏离舟是贪生怕死的懦弱鬼,明白无漾做的一切后,他应该听朝漉的话逃回无尘宗。
    无尘宗有无尘仙尊布下的法阵,谅无漾也不能越过那法阵来捉他。
    但,这一年的相处不是白费的,晏离舟清楚无漾是什么样的人,听千山月的意思,无尘宗那些人来救他了,他们不可能斗得过无漾,他更明白,朝漉他们落在无漾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牺牲那么多人,就为了救他一人,不值得。
    恍惚间晏离舟想起了朝漉让他滚之前说的那句话。
    要不是你这般没用,我至于替你送死吗?
    与所有情绪都能坦然外露的瀛朝雪不同,朝漉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他可能要辜负了朝漉的一番心意了,大师兄出事了,他不能再让朝漉也出事。
    他占了泷月君的身体,他还有千山月,即使敌不过无漾,他也能让无漾放过那些人。
    荼弥一身僧袍破破烂烂,一看便是与人刚恶战结束的模样,他面无表情看着缓步走过来的晏离舟,如往常般冲晏离舟行了一个礼。
    不待荼弥先开口,晏离舟率先发问,我二师兄怎么样?
    荼弥:他还活着。
    晏离舟露出与无漾发怒时相同的冰冷眼神,荼弥眸光微颤,竟罕见地避开了晏离舟的视线。
    如果他出事了,你也别想好过。
    荼弥:鬼王大人说过,不会杀了他们的,不然阿离大人会伤心的。
    头顶传来一声冷嗤,荼弥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替无漾传唤,话语里还带着一点催促的意味。
    阿离大人,鬼王大人等你很久了。
    晏离舟没有吭声,袍角飞扬,他径直走进了那扇为他敞开的殿门内。
    晏离舟与荼弥擦身而过时,晏离舟冷冷扫了荼弥一眼,那眼神如千万年不化的坚冰,似讽刺他,又似自嘲,刺得荼弥微微一愣,千百年来,除了无漾,他第一次被一个人动摇了情绪。
    他转头,只匆匆瞥见一块白色的衣角,殿门无风自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了。
    若在以往,荼弥会嘲讽那些不自量力,想要跟无漾作对的家伙们。
    长久以来,他首次那么确信,晏离舟是不同的。
    他总觉得,那位嚣张了几百年的鬼王大人,似乎要栽一个大跟头。
    *
    千山月恢复成了长剑的模样。
    晏离舟手持千山月,缓缓朝着大殿高台上的无漾走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火光与倾泻的红月交织,将晏离舟绝美的面容镀上一层浓艳的颜色。
    无漾用指节撑着额角,含笑看着晏离舟朝他一步步走来,他朝着晏离舟伸出手,仿佛重复过千遍万遍般,温柔唤道:阿离,过来。
    晏离舟如同往日那般听话,顺从无漾的呼唤走到他的近前。
    无漾对他全然没有防备,他的膝盖擦过晏离舟的小腿,逼迫着晏离舟朝他贴近。
    他像是没看到一闪而过的剑光,长剑刺入胸口,他仍在发笑,双膝使力,将晏离舟带到了他的怀里。
    有了心脏的厉鬼是会流血的,红衣被鲜血湿透,看不出什么颜色。
    无漾单手箍住晏离舟的腰,他无视掉胸口那柄寒剑,隔着一掌的距离与晏离舟对望。
    疼痛仿佛化作了对那人的万般缱绻,他眸中皆是晏离舟的倒影,他无视晏离舟的变化,连那一改往日的凌厉气势都当做不知,他近乎贪婪地窥视对方的双眸。
    晏离舟同样在看他,晏离舟眼底亦有他。
    这样便够了。
    饿了么,我让小鬼做了你爱吃的梅花酥,你来得太迟,不过我一直替你暖着,尝尝吧。无漾抓起盘子里的一块红色糕点,笑着将它递到了晏离舟的唇边。
    糕点的碎屑沾到晏离舟的唇畔,晏离舟没有张口,无漾微微拧眉,伸手将那盘糕点给打翻了。
    阿离还真是喜新厌旧,看来你是不喜欢这一口味了,我让人再做点别的你爱吃的,好不好?
    无漾将沾过晏离舟嘴唇温度的梅花酥塞入嘴中,他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却因着是晏离舟碰过的,他毫不犹豫就吞入腹中。
    不想跟我说话吗?无漾抚过晏离舟的唇畔,替他擦去唇上沾着的碎屑,笑道,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我有三个时辰没听你说话了,我想听你的声音。
    晏离舟:为什么杀了他们?
    不用晏离舟仔细说明,一人一鬼都心照不宣。
    无漾:因为我想从他们手里抢走你,他们想要阻挠我,我觉得他们碍眼,便这样做了。
    晏离舟总算有了反应,他眸光微颤,沉重的呼吸从紧闭的双唇间溢出。
    脑中一遍遍闪过与无漾在一起时的画面,就算知道无漾做了那么多恶事,无漾也亲口坦白自己的罪行,可心跳还是会为无漾的疼痛而难过。
    喜欢是无法控制的,却可以逼迫自己抑制,不要再泥足深陷。
    阿离,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知道我心中阴暗的想法,我毫无保留全部袒/露给你看,而你也接受了这样的我,谁想要抢走你,我不择手段都要将你抢回来。
    无漾的占有欲太可怕,他毫不收敛他那偏执又变态的占有欲。
    任谁都无法接受他这种恶行,他也知道晏离舟不会接受。
    当初的他满怀仇恨,觉得那样才能痛快报复晏离舟,可他却没料到,他会在后来喜欢上了晏离舟。
    他没有告诉晏离舟,他后来后悔了,他应该用更温和的方式抢走晏离舟,而不是手段狠厉直接杀了他们。
    他想着去弥补晏离舟,尽可能不让晏离舟知道真相,可晏离舟还是知道了。
    他该怎么补救呢?
    如果再拖延一点时间,拖到让晏离舟完全离不开他后,晏离舟应该不会用现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吧?
    可惜没有如果。
    既然一种方法不可行,那就换另一种方法。
    无漾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悔意,面对晏离舟时,他总是带着笑意的,晏离舟爱看他笑,他也希望晏离舟开心。
    无漾的手指顺着晏离舟的下颌骨绕到晏离舟的后颈,他将晏离舟压向他,同时,让晏离舟手中的长剑更加用力地刺穿他的胸口。
    无漾:这样是不是就能解恨了?
    晏离舟无动于衷,无漾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的眸底渐渐有水色,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