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6)
作品:《皮囊》 孟钊看到,此刻陆成泽的嘴角已经停止了颤动,神情变得温和而坚定,似乎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脾性温良、信仰坚定的人。
从陆成泽脸上平静而坦然的表情中,孟钊似乎预知到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他顾不及说出更多劝阻的话,试图上前拉住陆成泽,但腿部的伤处让他脚下重重踉跄了一下:陆叔!
与此同时,仅存着一丝意识的陆时琛也尽全力地伸出自己的右臂,试图拉住陆成泽:爸
陆成泽望着陆时琛,脚下后退一步。十二年前将陆时琛送往国外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认真看过陆时琛。一转眼,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的男人,看上去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陆成泽继而想到,二十年间,自己曾数度犹豫,当年决心让陆时琛这样没有感情地活在世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直到现在,他竟隐约有些庆幸,多亏陆时琛的情感没有完全复苏,多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多亏陆时琛对自己并无太深厚的感情,否则
陆成泽深深看了一眼陆时琛:时琛,要好好活着啊
说完,他直起了身躯,没有丝毫犹豫地向身后纵身一跃。
悬崖笔直陡峭,百米之下,是汹涌翻滚的海潮。
陆成泽的身体顺着悬崖直直下坠,顷刻间便湮没在了海潮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孟钊试图拉住陆成泽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踉跄着走上前,扶住陆时琛,握住了陆时琛冰凉的、微微发颤的指尖。
他看到,陆时琛那张仍然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第130章
汹涌的海潮一直翻滚了一天一夜,打捞工作也持续了一天一夜。
孟钊处理完腿上的伤,就一直陪着陆时琛待在海边。他能感觉到陆时琛手掌冰凉,一直在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那种沉重而浓稠的悲哀似乎始终笼罩着他。
该怎么陪陆时琛走出来?孟钊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情感刚刚复苏,就遭遇了这样的冲击,很难想象陆时琛此刻在遭受着怎样的煎熬与折磨。但孟钊知道,自己必须陪陆时琛走出来,也只有自己能够陪陆时琛走出来。二十年前那场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命运似乎就已经铺开了一张庞大而细密的网,将他们都笼络其间,变为了局中人。
望着那不断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潮水,孟钊回想着这二十年来的命运轨迹
没有陆时琛,孟祥宇那场冤案最后落得怎样的结果?自己的命运又是否会发生改变?所有的一切,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但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找到陆成泽,没有被陆时琛看到自己下跪的一幕,陆时琛又是否会主动去找到周明生?
冥冥之中,命运似乎早已划好了既定的轨迹。
不远处,打捞船朝着两人的方向驶过来,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走出来:捞到人了,孟队,陆顾问,你们确认一下吧。
看着从船上搬运下来的尸体,孟钊察觉到,陆时琛握着自己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且又开始微微发颤,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尸体被搬运到岸边,已经被泡得微微肿胀。陆时琛的目光从陆成泽的身体上,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在目光触及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时,他的身体一僵,眼泪再次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
大脑中,久远的记忆片段自动浮现出来
九岁时,匆忙从岩城赶回来的陆成泽推开门,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快步走到时辛和陆时琛旁边。他一把抱起陆时琛,另一只手揽住时辛的肩膀。
桌上,蛋糕上蜡烛的火光微微摇曳。
时琛许愿了吗?陆成泽看着陆时琛,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鼻尖。
陆时琛嘻嘻笑着:我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了,想等爸爸回来一起许愿。
好啊。陆成泽笑着将陆时琛放到地上,那开始吧。
面对着蛋糕上的蜡烛,陆时琛双手合十,大声地说:我希望,以后跟爸爸妈妈一样,做一名律师。
傻小子,陆成泽摸了一把陆时琛的头发,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时辛也在一旁笑:没关系,再无声地许一遍。
陆时琛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刚刚那句话,然后陆成泽和时辛俯下身,跟陆时琛一起吹灭了蛋糕上的九根蜡烛。
十七岁时,陆成泽送他到了国际机场。父子二人沉默了一路,临到快要过安检分别时,陆成泽忽然开了口:以后想学什么专业?
没想过。陆时琛道。
不要学法律。
陆时琛淡淡应了一声。
后来没有选择法律专业,真的是因为陆成泽的那句话吗?陆时琛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面对着陆成泽的尸体,陆时琛恍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虽然陆成泽并未在他面前谈论过工作、表露过情绪,但潜意识里,陆时琛清醒地知道,陆成泽比他身边的任何人活得都要沉重和痛苦,他并不希望自己活成另一个陆成泽。
溺水而死的人通常会表情痛苦,但眼前的陆成泽却看上去极其平静,好似只是在海水沉沉地睡了一觉。
记忆中,陆时琛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平和、放松的陆成泽,陆成泽生前极为忙碌,只有在自己出国前,才能半夜在家中看到对着手中照片发呆的陆成泽。年少时的陆时琛还无法感受到悲伤这种情绪,他只隐约觉得,有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陆成泽身上,让他跟自己一样,无法感受到旁人的喜怒哀乐。
静默地看了陆成泽好一会儿,孟钊察觉到陆时琛握着自己的手稍稍松了劲。
或许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孟钊听到陆时琛这样说,在二十年前他决心要复仇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这一天的到来,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看上去很平静,孟钊翻过手掌,握住陆时琛,从容赴死的人,内心会很安宁,没有痛苦地离去,或许是于他而言,最好的归宿。
陆时琛点了点头,然后长长闭了一下眼睛:走吧,等了这么多年,他应该想早点和我妈团聚。
尸体被搬运上车,孟钊和陆时琛看着运送尸体的警车行驶上路,也坐进后面的车子,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坐在车子后排,身体贴得很近,静默无言地握着手,从彼此那里汲取温度和力量。
到了市局,孟钊看向陆时琛,低声问:我要去徐局那里一趟,跟他汇报案情进展,你跟我一起吗?
陆时琛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嗯。孟钊拍了拍陆时琛的手背,我很快就回来。
孟钊推门走进徐局办公室,徐局这次罕见地没有坐在桌后办公,而是伫立在窗边,沉默地看向窗外。听到身后的声音,徐局转过身看向孟钊:尸体打捞到了?
嗯。孟钊看着徐局,似乎从他身上也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沉的悲伤。
那就好。徐局点了点头,走过来,把事情的前后都跟我说说吧。
在孟钊讲述这一切时,徐局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直到孟钊讲完,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了。这案子办完,你也好好休息几天吧,多陪陪小陆,他需要你。
我会的。孟钊应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徐局点了点头,又背过身,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离开徐局办公室时,孟钊看向徐局,目光在那高大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然后才关上了门。
在刚刚讲述那一切时,孟钊就有一种感觉,对于这案子的结果,徐局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而像是早有预感。
这种平静,让孟钊感到违和,而平静中隐藏的哀伤,也让孟钊愈发疑惑难道说,现在的结果,并没有超出徐局的预料?
这些年,吴嘉义一直在明潭市作恶多端,通过暗笼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罪恶的爪牙遍布明潭。作为身居高位的公安局局长,徐局会对此一无所知吗?
当年母亲的死并非偶然,而是与吴嘉义有关,他是否也早已有所察觉?
哪怕曾经当面向陆时琛表现过对陆成泽的怀疑,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陆成泽进行强硬的控制,又是为什么?
整个事件中,徐局对暗笼、对吴嘉义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坚决,但对于整个事件的幕后推手,似乎又一直没有采取什么实质性的作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徐局通过任彬,到底给陆成泽传达了哪些信息。
想到这,孟钊心情复杂,从徐局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来看,他应该不是参与者,想通过作假来抹除一切证据和痕迹,也基本上不可能。
但他会不会在有意纵容这一切?
然而,以徐局的城府,不可能对自己坦陈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一切,也只能止于猜测。
从徐局办公室走出来,孟钊走向等在外面的陆时琛。
尸体的拍照取样工作还在进行,两人正沉默等待着这个过程时,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程韵快步跑过来,语气很着急:钊哥,任骏一听到陆律师自杀了,反应特别激烈,整个人都快要昏厥过去了,我们已经联系了医务室,你要不要也过去看一下。
孟钊点了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孟钊刚准备走,一旁的陆时琛却忽然开口道:我也想去看看他。
走吧。孟钊握住陆时琛的手,我和你一起。
审讯室里,任骏坐在桌前,似乎微微出神地盯着前方,目光冰冷而呆滞。
旁边的医务人员走了过来:孟队,他没有大碍,只是出现了很严重的应激反应,这种情况一般是心理上遭到了巨大的打击才会出现,现在已经慢慢恢复过来了。
好,辛苦了。
看着眼前似乎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愚钝模样的任骏。孟钊觉得,前不久任骏凑近自己耳边说话的那一瞬情景,简直就是一幕幻觉。
两人推门走进去,任骏才回过神,看了过来。
坐到他对面,陆时琛先是看了任骏一会儿,才开口问:为什么要帮我爸?
任骏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问道:魏昌和死了吗?
死了,他被我爸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任骏的表情似乎稍微有所舒展。
为什么这么关心魏昌和,你之前自曝身份、给警方寄伪造的证据,都是为了阻止警方去岩城抓捕魏昌和吧?
嗯。
魏昌和与你之前应该无怨无仇,你为什么会为了帮我爸,而做到这种程度?
长时间的沉默后,任骏终于开了口:因为他也帮了我。
帮你杀了吴嘉义和任海,为你妈报仇了?
嗯。任骏没有否认。
仅仅如此吗?陆时琛追问道,同时脸上显露出一丝失落和歉意,我觉得和我相比,你更像他的儿子。
的确,从他拦住我自杀,并赋予我人生意义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他当作了父亲。任骏的表情越发悲凉,但是,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没有任何人能替代。我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位父亲。
任骏看着面前的陆时琛,继续说道:知道吗,在决定要不要杀周衍的时候,你爸一直都在犹豫,虽然他看上去很冷漠,但曾被他拯救过的我很清楚,他并不想完全放弃良知。知道他为什么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了吗?
为什么?
因为周衍找过了你,他不想让你有任何回忆起那份痛苦的可能。
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我与他一起复仇吗?
陆时琛这一次没有回答,但在他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他不希望让你染上复仇者的污垢,他希望你能够站在绝对正义的一边。任骏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知道吗,都是因为你!
你给我闭嘴!一旁的孟钊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打断了任骏的讲话。正当孟钊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陆时琛打断。
陆时琛看着任骏,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任先生。
说完,他站起身,跟孟钊一起离开了审讯室。
就在两人即将踏出审讯室时,任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爸他,真的很爱你。
陆时琛没有回头,握紧了孟钊的手腕,走出了审讯室的大门。
离开审讯室后,孟钊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周其阳打来的电话:钊哥,你转告一声陆顾问,拍照和取样工作已经完成了,开具死亡证明后,尸体就可以火化了。
好,我知道了。
火葬场里,看着陆成泽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孟钊与陆时琛相顾无言。
这时,陆时琛才拿出了陆成泽临终前递给他的那个盒子。
盒子是双层设计的,陆时琛拉开上面一层,那里面盛放着几十张车祸前一家人的照片,有陆时琛的,有时辛的,有奶奶的,也有全家的合照。
家里的所有消失的照片,原来全都在这里。陆时琛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些照片,鲜活的画面也随之在脑海中跳动。虽然眼泪在止不住地流出,但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陆时琛又拉开了下面那层抽屉,里面装着的,是一盒骨灰。这正是时辛的骨灰。
难怪陆时琛怔了一下,低声道,难怪他从来都没带我到过我妈的墓地。
因为那骨灰并没有被埋藏在墓碑之下,而是被陆成泽日日夜夜放到了枕边。
捧着时辛和陆成泽的骨灰,陆时琛和孟钊走到了墓园,亲手埋葬了两人。
墓碑上,时辛泛黄的照片被替换成了两人的合照。
站起身,陆时琛看着墓碑上微笑的两个人。
原来你说的思念,是这种感觉。
现在,你也有一张由记忆凝结的,可以随时兜住你,不让你坠落下去的网了。孟钊也看着照片上的那两个人。
你会恨他吗?陆时琛看着照片上,那个跟自己的长相极其相似的、二十年前的陆成泽,问孟钊,如果不是他当年接手了那场官司,你妈和你舅舅或许就不会遭遇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