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屈能伸
作品:《唐妆浓[太平公主×上官婉儿]》 韦皇后的目光落在重俊身上。
从任何一点来看,这孩子都不及重润的万一——风神俊朗他没有,温和有礼他亦无。整日与一群纨袴膏粱,混迹于酒局妓馆,要么斗鸡走狗,要么饮酒投壶,还真有几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坐在下首为众人祝辞的,本该是她的重润。东宫燃着香炉的大殿,烛台灯火,雕梁画栋,也该是重润的。偏生这孩子坐上了太子之位,而重润孤零零躺在坟茔之中。怎么就便宜了这小子。
那道冰冷的目光射过去,似是在质问——你配么?
重俊捏着酒爵,仰脖一饮而尽,祝道:“筵席共欢……宴饮……”他说的有些磕巴,望向父亲,眼神带些许求援的意味。李显没有说话,仍看着儿子,露出几分期许。
重俊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皇后冷若冰雪的目光,仿佛一寸寸割着他的皮肉,恨意与厌恶让他生疼。而这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恨的嫡母。单单生出怨恨的念头,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于是重俊看向下首——
武三思。就是这个佞臣。
他先是毁了圣上与皇后的名誉,现在又成为妹妹安乐公主的支撑。父母总高看裹儿一眼,那般纵容她,甚至开始议论“皇太女”这可笑的称谓,和这个武司空关系匪浅。他本该在神龙政变之时,随着武周王朝一同殉葬,如今竟然又在朝堂上耀武扬威。重俊边感叹世事无常,又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上官昭容,正低声和武三思说笑。他们的桌案靠的很近,武司空嘴角堆起了褶子,二人似乎相谈甚欢。也对,也对,早就听闻,他俩之间是见不得光的关系。推尊武氏,贬低李家,一道道诏书都出自她手。若不是上官这浪荡的女人引荐,武三思怎会东山再起,重受重用呢!
奸佞小人,两个奸佞小人,他这样想着。国家有此二人,社稷之难。
“重俊。”韦后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皱。
“筵席……”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生生尖锐清脆,毫不掩饰地嚣张,甚至重俊的祝辞声都被压过去。席上众人不再看他,不约而同向门前望去——
“阿耶,阿娘。”安乐眼神一瞥,扫视座下众臣,“还有——还有你们。”她笑着,唇角扬起,暗色的眸子美艳而魅惑,摄人魂魄。即便神色高傲无礼,却因为容颜真绝色,令人无法生厌。甚至想拜倒在地。
一众趋臣子慌忙欠身伏于坐榻,给公主行礼。安乐没有理会,微微侧过头,看向父亲。
“朕已问过宰相了,”虽说是笑眼,李显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打自招,“魏公向朕进谏,皇太女之事有违常理,贸然施行,怕是会动摇国本。裹儿,这事儿,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阿耶又敷衍我来了,”她皱眉故作不满道,“魏元忠,山东木强田舍汉,他懂什么,他哪配谈论国事?[r1] 魏元忠说不可就不可,那我说可,怎么不算数?阿耶,你难道什么都要听他的?”
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仍旧是这句话。
魏元忠老朽之身,须发斑白,在下边坐了许久,关节有些发僵。谁人不知他从前刚强,每每死谏,置生死于度外。众人将目光投向魏相,盼他此时站起,大骂公主无礼,再以头抢地以死相逼,彻底结果这皇太女的笑谈。
魏元忠掩面咳嗽了两声,宽袍大袖放下,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于是众人心中暗暗骂他。行百里者半九十,魏元忠早年平叛扬州,更兼打击酷吏,反对二张,哪次不是他最先跳出来。如今囿于自保,潦倒于韦武淫昏,随波逐流,晚节不保,无异于懦夫。[r2]
众人心里骂着,谁也没有吱一声,谁也没有站起来,以头抢地,以死相逼。
“皇妹。”重俊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见妹妹这两句,既辱骂当朝宰相,又轻薄则天皇帝,忍不住叫了一声。
“皇妹?”安乐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转而冷笑起来,“你叫我什么?”
庶出的奴才,也配叫我妹妹?
她三两步上前,走到重俊身边,居高临下斜他一眼:“让开吧——皇兄?”
“我……”
“本公主看中这方坐席了。”她懒懒道,“现在,我要坐这里。”
重俊抬头看她,咽了口吐沫,一时拿不定主意。进,有些过分危险,退,面子又放不下。进退两难。
“重俊,你年纪长,应该让着些妹妹嘛。”李显赶紧和稀泥,连声劝他。
父亲下了命令,年轻的太子没有办法,起身让出坐席。站在两个矮桌之间。好像多出的一块,那样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一旁的官员看不下去,起身欲让位,让他至少先坐下。重俊眼中忽然充满了愤恨,他摆手,执意不肯接受这份好意。突兀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客们仍在侃侃而谈,妹妹一副小孩的模样向父母撒着娇,上官昭容虚身给武三思敬酒,教坊的乐队吹打愈发卖力,是一首欢快的舞曲。
没人看他。
重俊扭身便走。身上仿佛燃着一团幽怨的火。
“那狗奴呢?”不见了太子,安乐四下望望,蹙眉道,“怎么就走了?本公主也看中东宫的屋宇,本想今日商议着叫他也一并让给我……”有些惋惜似的。
李显摆手:“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千百年不曾变的。你要住进去,怕是——不太合适……裹儿真离不开耶娘,宫里多办几处内宅,时常在宫里歇息便是[r3] 。”
“那奴才都能住在那里,我凭什么不行?”
皇帝苦口婆心又劝几番,韦皇后不说话,只默默看着。父女之间的对话,终于沦为恃宠而骄的讨价还价,没什么有趣的。她向座下扫视一眼,目光定在某个人身上,厌恶地皱了皱眉。
金樽一碰,清脆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婉儿放下拈着的杯,斜着看向武三思,笑道:“司空手段着实不简单。皇太女的事,是你向皇后动议,才挑起的吧?少说,也是共谋而成。”
说着,抿一口杯中清酒,缓缓道:“公主做皇太女,与崇训做太子,区别似乎也不大。可到时候,崇训该叫什么呢。皇太女妃?还是——诶,司空你又要叫什么呢,皇太父?”
她咬牙琢磨,故作沉思之态:“可得仔细着,给咱们大唐的武司空,起个好听些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不必过分挂心。即便皇太女事成,司空能不能活着见到那天,还不知道呢。”
武三思也不恼,更没因司空的官衔趾高气扬,低首笑道:“昭容是不用担心,无论哪朝哪代,男人做皇帝还是女人做皇帝,才人都可以做才人,昭容也还可以做昭容。昭容的手段,真真厉害得很。我武三思,可不能相提并论。”
他直起身子,头凑过来,悄声道:“听说昭容你,背地里,正联络着太平公主,和皇室打的火热。武周李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真就是铁打的昭容,哪一头都是红人。我呢,就没你这样的胆魄,只能没日没夜担心着,究竟是‘皇考’文雅,还是‘皇太父’顺耳。”
你攀附公主,我不敢有什么议论。可皇后会怎么以为,昭容,你想过么?
“难为武司空还为我挂心。”她不答只笑,“我小小二品昭容,可不敢和您比什么谋略。司空把儿媳和亲家母都推出去,自己躲在后边,一手策划。这是预见了李姓太子登基,武家地位不保,早做谋划。想得倒挺长远。”
“昭容你也很妙,向曾经的仇人低头,去巴结她,真可谓——能屈能伸。”
“司空何尝不是?既是皇后亲家,又是太平公主的亲家,也是一个没落下。公主还是你堂弟的妻,司空现在的位置,真可谓进攻退守,方寸有度。”
“正因如此,我们才是一样的人,处在一样的境地。今天下英雄,唯……[r4] ”武三思说着,自己憋不住大笑,随后举酒爵问她,“昭容与我共饮一杯如何?”他坐直欠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婉儿也虚席推让,连声说不敢。
又一杯饮尽,二人都没有再添酒。
“司空,你想做棋手,殊不知,咱们才是棋啊。昏君再昏也是君,为臣者,不得逆反。奸臣便是有他的可怜处,又能如何。还不是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可是奸臣?”
三思合掌大笑。
“武司空。”席上皇后清了清嗓子,“你我是亲家,就该亲如一家。坐那臣子的下位,实在不妥。你还是过来,坐上边吧。”
她说话很平淡,也很凌厉,似乎藏着不甘与怒气。武三思回望了婉儿一眼,最初还有一丝诧异,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衣走上主座。
婉儿草草瞥过去,霎时惊觉,皇后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好似——流露出几分嫉恨。她低头细想片刻,不免疑惑。难道是——韦皇后真看上这武司空了?也对,绯闻传多了,看对方的时候,难免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司空年轻时算得英俊风流,如今年纪大了,很有种圆润老练的气质。毕竟,智慧与世故的界限,往往分不那么开。虽说她自己喜欢不来,可韦皇后这样的人,能将他入得了眼,也许——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这般想来,方才席上与司空“谈笑甚欢”,确是有欠考虑。
从前种种都是猜测,即便有几分真,也是藏着掖着。如今皇后颇有醋意,众臣之前,引司空入席。那就是不顾脸面,坐实他们的私情。此时此刻皇后此举,的确不太明智。好在婉儿乐得一人独酌,并不喜应付武三思,倒还松一口气。
既然皇帝本人都不管不顾,还替他操什么闲心。真正该她在意的,也许是另一件事——此次宴会,声势之浩大,规模之空前,可以说聚集了半个朝廷。却唯独没请相王与太平二人。想来也不怪,武韦当权,必除李唐皇室。并不是示个弱服个软,就忍一时风平浪静,能让双方手下留情、退步抽身的。
他们的对立,由不得自己选择。朝廷里,这样的事从不鲜见。
[r1]《新唐书》记载:又请为皇太女,左仆射魏元忠谏不可,主曰:“元忠,山东木强,乌足论国事?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
[r2]《资治通鉴》记载: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唯与时俯仰,中外失望。
相较于神一般的狄仁杰,我更在意这个知名度不那么高的魏元忠。他更传奇却也更真实,两度被诬,数次险些身死,在最后的最后,他仍据理力争去反对皇太女。好人只要有一点不完美,就会众人唾弃。非要因谏而死,他才能赢得一点点可怜的赞美么?他不是“不复进谏”,是“不复强谏”啊!
[r3]个人认为安乐有内宅,并且时常住在宫里。不然两次政变(重俊政变、唐隆政变)都在宫中,有些奇怪。
[r4]《三国演义》梗,但是当时只有《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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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的巨巨巨忙,我也想快点写到刺激的情节,但只能不定期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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