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眼皮都不抬一下,回了一句滚蛋,才揭开蛋糕礼盒,行为举止不含一丝敬意,此刻首领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连平时那些装模作样的尊重都用不上,对外界来说,太宰治是那个神秘且恐怖的港口黑手党首领,无数血腥和暴力诞生在他轻描淡写的命令下,但于中原中也而言,太宰治却什么都不是。
    一定要说的话,太宰治是烦得要命的自杀混蛋,脑子有病的黑泥精,讨厌但不得不忍耐的首领,他的前搭档,很早之前他试图当作朋友的冷酷小鬼。
    中原中也拆开蜡烛礼包,心里默默数着数,一根一根往上插蜡烛,蜡烛又细又高,色彩鲜艳,他数到二十二根以后停下来,蛋糕不算太大,戳了这么多根蜡烛后就显得没那么好看,他皱着眉端详了一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
    你不是讨厌我讨厌到眼不见心为净吗?
    这人莫名其妙地拿起蜡烛礼包,又往蛋糕上放了三根蜡烛,他听见太宰治含着笑意的声音,我自己都没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中原中也看向对方,太宰治用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的口吻,又仿佛只是一声单纯的感叹:是草莓蛋糕啊。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说:心血来潮就买了。
    随即他听见太宰治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谢谢你,中也。
    中原中也扯了下唇角,没说什么,只是切了块蛋糕递过去,又切了块蛋糕给自己,再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用叉子切下蛋糕一角放进嘴里,之前奔波了半天,即便是他也有点累了。
    心血来潮是真的,记得太宰治生日是真的,他们回不到十五岁也是真的。
    换成以前的中原中也,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叫太宰治首领,也没法想象他会给太宰治带一块生日蛋糕,更不会想到这人终于把身上那点少年气褪得干干净净,不再像过去那样发神经,再也不会在干正事的时候晃着腿打游戏,成了一个合格的黑手党首领,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
    而且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尤其是近些年,太宰治越来越温和,温和到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他这话说出去估计会因为造谣被抓起来关监狱,毕竟温柔这个词汇和太宰治、和港口黑手党首领实在是格格不入,就连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中岛敦,都怕太宰治怕得能从老虎变成小猫,但中原中也知道自己的感觉不是错觉,任何一个与四年前、与七年前的太宰治相熟的人对不起,他忘了,太宰治没有朋友。
    但如果太宰治有朋友,那个朋友一定会同意他的看法。
    以前这人对一切都抱有没来由的恶意,那双鸢色眼睛比地底的矿洞还深,好看的壳子底下是个怪物,比下水道还脏,早就腐烂得透是一些被这人外表迷惑想着改变他的小姑娘,就连港口黑手党里面也不乏对他怀有好意的好人,但太宰治不仅不接受那些好意,还要一脚踩上去,用子弹把对方一颗好心砰砰射得稀碎。
    可现在的太宰治呢?现在的太宰治能对着他郑重地说声谢谢,这人活到现在终于懂得了不要随便践踏别人的一颗心,不管是好心还是真心,那双鸢色眼睛暗到了极致,被烛火照着也能有点亮,也终于不再扯出能吓坏爱丽丝的笑容,而是换上温和而又平静的微笑,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只是以他的地位,已经没人再能接触到他了。
    太甜了。中原中也说:下次不买了。
    我觉得还好。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又切了一块,垂下眼睛斯斯文文地吃完,又切了一块,又切了一块,这人脸色苍白,笑容倦怠,一只眼睛被绷带裹着,蓬松卷曲的发丝遮住额头,在太宰治切第四块的时候他提前挪走了蛋糕:没让你把它当正餐吃。
    太宰治笑了笑,用纸巾把叉子擦拭干净,放回碟子,港口黑手党首领的那张脸还是很漂亮,以中原中也的挑剔审美也找不出任何毛病,他的确长得很好看,一张脸、一具身体终于彻彻底底地长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按住了旁边的咖啡机,等着苦涩的黑色液体装满玻璃杯,他听见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也对那小鬼差不多点。
    啊。太宰治露出了一个苦笑:我尽量。
    中原中也所说的那个小鬼,正是港口黑手党令人闻风丧胆的白色死神,中岛敦。
    提起中岛敦,就不得不提起那句不准后悔,太宰治一生中能称之为后悔的事不多,但中岛敦绝对是里面的一件。
    他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没必要把小孩折腾成这样,几乎要把人玩坏了,但四年前的太宰治没现在这么平和,也没什么耐心,当时他那点少得可怜的善意都耗在了芥川身上上一个三年他对芥川的教育可谓是糟糕透顶,以暴力、以疼痛、以恐惧,他不是个好东西,更不是个好老师。
    我的熟人里有个男人,正在独自抚养孤儿,如果在贫民窟捡到你的人是织田作,肯定会对你不离不弃,富有耐心地引导你吧,那便是正确。他曾对芥川这样说。
    太宰治很清楚什么是正确,也清楚怎么当一个好老师,可他不是,他也不想,四年前的他也没心思引导一个贫民窟少年学会正确成长。
    于是他逆着月光,顶着暗淡的星空,面对向自己袭来的罗生门,望着被自己踢开只剩下半条命的黑色祸犬。
    那么这一次,就让织田作来教导你吧,这样对你更好。
    于是他从贫民窟捡了一只有着雪白皮毛的小老虎回去。
    所以你打算拿那小鬼怎么办?提前说好,别指望把他扔给我,太麻烦了,我可不想收拾你的烂摊子。中原中也捂着脸叹气,口吻略带些嘲讽: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真敢说啊。
    我再想想吧。太宰治十分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当时太急功近利了。
    能消除恐惧的只有恐惧?需要靠这种信念活下去的家伙。中原中也嗤笑了一声,声音森冷:你给他套的项圈也够恶趣味的,太宰,让他离我远点,如果你再敢把他安排到我手底下做事,我就杀了你。
    好的好的。面对毫不作伪的杀意,太宰治倏地翘起唇角,指尖敲了敲桌面,有点恶劣地冲着他微笑:毕竟之后有更大的烂摊子等你收拾呢。
    哈?
    中原中也嫌弃地瞥了对方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枕着椅背向后仰去,帽子被他从头上拿下来,在手里面转了一圈,再扣到脸上。
    他是真的很嫌弃中岛敦,但也真的看不下去。
    说到底还是太宰治的问题,中岛敦自从被这人捡回来那天开始,就一直沉浸在自己杀掉孤儿院院长他的养父的心理阴影里面,依中原中也看这不是什么问题,放着不管也能自然痊愈,或者刺激一下强行克服过去,可太宰治不行,他对着小孩灌输了一套歪理能压倒恐惧的只有恐惧。
    你不是恐惧杀了养父的事实吗?很好,我赋予你更深沉的恐惧,你就不再恐惧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所以在旁人眼里杀人如麻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白色死神,在中原中也看来只是一个被吓傻的孩子,一个离开太宰治的命令就会活不下去的可怜小鬼,不稳定、神经质可他和几年前的太宰治还不一样,他是被迫被太宰治活活逼成这样的。
    没错,是急功近利,短时间内是有不错的效果,用一个被吓傻的小鬼换来强大的战力,可是长久来看
    长久来看?
    长久?
    中原中也忽然取下放在脸上的帽子,坐直身体,盯着那双显着温和笑意的鸢色眼瞳,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那张漂亮的脸,不对,不对,不对,这一切太不对劲了不是吗?
    我有个熟人在孤儿院,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他很会教学生,之后麻烦他教导一下敦好了。他听见这人温和而又低沉的声音。
    等一等。
    太宰治应该是他面前这个人的模样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太宰治还没变成这样,久到太宰治还是个死气沉沉的厌世小鬼,那时候他还没有把自己关在这间全黑的房间,久到中原中也刚加入港口黑手党。
    那时候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太多的常识,彼时他们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穿着黑压压的西装故作成熟,他的好搭档没事就会嘲笑他两句,偶尔倒也会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其中有一句他现在还记得。
    中也,你看到的星星,其实早就死了。
    有的星星漂浮在数亿光年之外的寂静之所,死得悄无声息,垂死时发出那点微光穿过宇宙,再经历数亿年落进他的眼睛,他望着那点明灭的星光只觉得漂亮,却不知道那颗垂死的星星早就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死在了很久很久之前。
    可他和太宰治其实并不算熟,更不能算朋友,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想起尘封在褪色记忆里的一点微小画面。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急功近利?你当时急功近利什么?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那会我刚接任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你也知道,之前我并不怎么露面,很难服众。
    没错,中原中也想。
    那准备丢给我的烂摊子是什么?
    说起这个。太宰治换了个坐姿,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手掌心拄着下巴,笑眯眯地歪了下头:要麻烦你出趟差,机票我都替你买好了,目的地是罗马,明天下午的航班。
    太宰治拉开那张气派办公桌侧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崭新崭新的机票,中原中也瞥见抽屉里面还有一只信封,通体漆黑,盖着港口黑手党首领专用的印章,信封上印着简洁的花纹,很是正式,信封外面的笔迹很熟悉,字迹端正,富有风骨,是太宰治的笔迹,写的字他也很熟悉,是他的名字。
    那是什么?
    之后准备给你的工作。
    他们正说话的功夫,他们身后那片漆黑漆黑的墙突然卜落卜落地响了起来,滴答滴答,啪啦啪啦,中原中也又想起那其实是一扇未通电的窗,雨点连绵不断地敲打着玻璃,那声音敲得着实富有气势,像敲打一块铁皮,太宰治侧过脸,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扇漆黑的窗,像是看见了浅灰色的雨幕,看见了红砖砌成的教堂。
    下雨了。太宰治说,又点燃一支烟,烟雾氤氲在潮气里:到了该吃樱桃的季节了。
    中原中也接过机票:已经是盛夏了。
    第105章
    到了吃樱桃的季节, 也到了盛夏,现在外面正在下雨,雨势颇大,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太宰治吸烟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之前被中原中也胡乱摞成一叠的纸堆, 他俯身去捡, 手肘不小心又带翻了一堆, 乱七八糟的纸张下面掉出一本墨绿封皮的笔记本, 落在地上,纸页摊开。
    他将笔记本捡起来,随手翻了翻,又搁到桌上,从四年前的某一天起,他就陆陆续续地往笔记本上写了点东西,四年过去, 勉强写了小半本,不是什么阴谋,和他的计划与困惑全然无关,只是一些胡言乱语,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他第一次往笔记本上写东西是因为吃了一份巨辣的咖喱, 红彤彤的辣椒乘在盘子里, 辣得出奇, 每吞下一口都觉得味蕾在灼烧,辣的他后背直冒冷汗,鼻尖通红, 他望着盘子里的红辣椒, 心想一会要买的围巾也要这样红才好, 正胡思乱想着,背后的布帘突然被人掀开,老板,咖喱特辣,打包带走,那人语气平淡,如同家常聊天一般和咖喱店老板聊起了小孩的日常:最近工资不涨,工作又繁忙,麻烦你照顾了。
    哪里哪里,胖乎乎的咖喱店老板笑着打趣,五个孩子很麻烦吧。
    麻烦,那人平静地回答,但也没那么麻烦。
    他也正好吃完那盘特辣咖喱,心想吃这东西纯粹给自己找罪受,于是等那人离开后他也付了款,出门朝左前往商店街,对方出门朝右回侦探社,沙色风衣,红发,身影在阴蒙蒙的天光里面越来越小。
    我以为你活不到二十二岁。中原中也说:不过既然已经活到这岁数了,就好好活着。
    啊呀,中也,你可真是个好人。
    太宰治无声地弯了下眼睛,心想才不是,今天是他的二十五岁生日。
    抽屉里摆着森鸥外前几天寄给他的小包裹,那个人即使被他丢到孤儿院也有办法人不知鬼不觉地将生日礼物送进守卫森严的首领办公室,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盒子的重量,没拆,但也没扔,就保持原封不动的模样收进了抽屉,接任之后他没怎么改动过办公室的布置,时至今日,还能从抽屉里翻出几只孩童画画的蜡笔。
    喂太宰,把这些文件收拾好。中原中也不客气地指使他:到时候找不到了,别又来找我要。
    太宰治也不管掉落在地上的机密情报全都和乱七八糟的琐事混在了一起,一股脑地捡起来,尽数垒在桌上,他收拾得很是敷衍,很乱,一看就没准备再翻,还剩小半边的奶油蛋糕放在一旁,他听着窗外的雨,想象着笼罩在淡灰色雨幕里的横滨,忽然想做一块硬豆腐。
    即使他的要求很匪夷所思,部下依然以最快速度将原料送了过来。
    他以前也做过硬豆腐,不过当时豆腐的用处是为了自杀,听着就很荒诞,豆腐做得不成功,撞上去脑袋只破了一块皮,于是他把豆腐扔进了垃圾桶,这种东西也只有织田作会问好不好吃,那么就让他尝尝好了,那个在某种意义上很奇怪的男人,即使接到了陌生人的包裹,估计也会打开看看。
    太宰治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笑容倒是有几分纯粹,再有几分真实,中原中也侧了一下脸:在我明天出差之前,你不要给我作妖。
    怎么会,他真情实感地回答,声音和煦,如同一颗落入泥土的麦子,我打算做个好人来着。
    太宰治将衬衣袖口往上提了一截,伸手去摸泡在水里的黄豆,颗颗饱涨圆满,握在掌心结结实实一捧,他用指头搓了搓,捡起豆子扔进磨浆机,再用纱布蒙住出水口进行过滤,一时间首领办公室全是豆子磨碎后的清香,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过滤完豆浆,又把手重新伸进水里。
    变故也是这个时候发生,时间倒流,空间震荡,他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看向面色大变的中原中也,下一秒鲜红的能量束朝他汹涌袭来,天光骤亮,风声大作,明亮到刺目的日光直直戳进他的眼睛,太宰治心想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办公室遭受这种袭击可真是尊严扫地,之后要让中原中也报复回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