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如夜，是太阳被吞噬之后，天地间最深重的一抹。
    是万物的开端，以及终结。
    赵有鱼不是没看过那些记载着上古种族的科普册子。她知道正常的龙，绝对、绝对不可能是面前的这个模样。
    淡青色的火焰在黑龙身前半寸的位置停住了，赵有鱼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黑色的巨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而是转过了视线，俯视着下方汹涌翻滚的海面。
    赵有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际汪洋中，一个庞大无比的漩涡正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逐渐形成，看起来如同一条通往神秘未知的巨大甬道，正在打开。
    那漩涡越来越深，越往深处，颜色便越发浓暗。
    赵有鱼注视着漩涡之中翻腾得极不正常的海水，只觉得危险的警报在大脑中尖锐地鸣响，连手臂上都有了寒毛直竖的感觉。
    无论它通向哪里，都将带来不详的灾祸。
    她原先的计划，是分散卫慈的注意力，为饕餮他们赢得一丝时机。只要能将那道通往地心的大门彻底封上，一切就还有转机。
    只有与地心之火同源的猇的力量，才有可能将那道大门重新封上。
    海水再度翻腾，汪洋之下似乎被架上了巨大的锅灶，此时又被添上了一大把柴火。
    船只周围那浓墨一样的海水开始冒出大如脸盆的气泡，破裂之后便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那些状若疯狂，外形怪异的海洋生物也开始更加猛烈地冲击起布偶先生设置的保护层。
    他们悍不畏死，一波又一波地发起毫无规律的进攻，虽然看起来完全无法对保护层造成真正的影响，却还是不懈地，机械一般地朝着赵有鱼他们的船猛撞。
    船上众人终于平复了最初的惊恐，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来稳定船身。
    害怕无用，毕竟有两位“大神仙”在，他们这些普通人类只能尽力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拖后腿就已经是万幸。身家性命，便全寄托在有能力应对这种场面的“大神仙”身上了。
    但布偶先生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男人的下颌紧绷着，嘴唇抿起，以至于唇角的两侧显出细微的弧线纹路。保护层已经隔绝了外部的狂风巨浪，但他的黑色风衣一角却依然猎猎而动。
    站在一旁的饕餮摘下他的金丝边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
    “你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低声问。
    “不到二十分钟。”
    布偶先生讲话的声音也很低。
    并非他有意避过周遭的耳目，而是……他已筋疲力竭。
    每一个字，几乎都重如千钧，不得不花费上许多力气，才能从紧咬的牙关中将声音挤出。
    他的动作举重若轻，事实上却等同于以一己之力抗衡着整片海洋的力量。
    无论那力量从何而来，都远远不是一人可以承担的。
    他们这艘排水数千吨的大船，不过是这墨黑色的大海中的一片枯叶而已。汪洋之力倾泻在这一片渺小的枯叶上，转瞬间就是粉身碎骨。
    饕餮道：“比我想得要久。”他终于给了布偶先生一个近似于钦佩的眼神。
    “小鱼总是很天真，这不像你，”他顿了顿，道：“但这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胆量，倒是一脉相承了。”
    布偶先生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小鱼是个永远对人抱有希望的孩子。”
    她觉得自己可以拖住卫慈，她以为她的父亲足够交托信任，去执行她那个有一点冒险，有一点天真的计划。
    因为那个计划可以保住所有人。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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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chapter 90
    chapter 90
    他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赵有鱼将计划托付于他，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首当其冲的就是赵有鱼自己。
    做父亲的，任何风险都可以冒，唯独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天平上的筹码。
    布偶先生神色淡淡地看了饕餮一眼，“我们的约定，你不打算反悔吧。”
    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笑笑，“当然不。”
    他茶褐色的眼眸被遮挡在有些反光的玻璃镜片后面，看不出其中的情绪，只用轻快的语调说：“还没尝过火焰的味道呢，我饿了。”
    布偶先生唇角勾起个细微的弧度，“多谢。”
    话音落地，他身侧那猎猎摆动的衣角突然便垂落不动了。
    那道一直抵抗着疯狂的海洋生物的透明屏障，也在瞬间消失。
    一条巨大的深水灯笼鱼重重砸在甲板上，带来一阵令人恐慌的震动。脱离了水的灯笼鱼仍然活蹦乱跳，用尾鳍支撑着身体，露出嘴里一口密密麻麻足有三层的尖牙。
    “——爸！”
    余跃一个箭步冲上去，在那条变异的灯笼鱼撕下船员半条小腿之前将它击飞出去，他抬眼望向布偶先生，声音里带了一丝惊惶。
    余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老家伙”脸上看到过那种平静而又释然的神情。
    这让他凭空而生一种不详的直觉。
    然后，余跃在背对着众人的饕餮身后，看到了一个缓缓升起的虚影。
    ……形状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
    那是饕餮的原型。
    上古的巨兽，现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威胁能让他们显出原型，除非是遇到了极为强大，势均力敌的对手，到了一决生死的关键时刻，才会让上古生物化出原型，使用最原始的本能去战斗。
    布偶先生看了饕餮背后那虚影一眼，神情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嫌恶。
    饕餮推了推他十分斯文的金丝边眼镜，不以为意地一笑，“抱歉丑到你了。”他耸了耸肩膀，“不过化为原身的话，我可以吃得多一点。”
    他慢慢地舔了一下嘴唇。
    下一秒，海水猛然翻起巨浪，如同几乎能够吞没一切的海啸。
    整艘船在一瞬间被掀起，几乎半悬空中。船体下的海水被倒吸到起来，无数水滴停留在空气中，凝结成坚硬而危险的冰珠，叮叮当当地打在船上。
    ——但没人觉得这清脆的声音悦耳。
    甲板上的人即使有了固定措施，也被这一下子摔得七荤八素。就连布偶先生和饕餮也被掀了个踉跄，险些跌倒。
    布偶先生的黑色风衣在空气的乱流中飞舞，他稳住身体，仰头望向上方。
    赵有鱼从半空中缓缓降落下来。
    她的半张脸上，浮现出羽毛一般的纹路。
    饕餮扶着船舷撑住身体，然后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眯起眼睛。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布偶先生面色冷峻，“她在进化。”
    纯血统的猇必然的成长历程。首先是化出真正的原型，然后是进化他们的火焰，当火焰即将进化为真正的地心之火时，他们的真身会和当下的肉身发生融合，尽管这过程痛苦无比，却也会赋予猇无上的力量。
    ——赵有鱼正在这一刻，经受她的成人礼。
    饕餮口中“啧啧”，“能在这种时候被bi出潜能来，果然是上古神兽的血脉呐。”
    他话音未落，赵有鱼一抬手，数根不知从船舶的哪一处掉落下来的金属管便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重重cha在布偶先生和饕餮周遭。
    这些坚不可摧的金属制品在赵有鱼一抬手间，就如同橡皮泥般弯曲起来，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牢笼。
    女孩的脸上甚至有片刻茫然的空白，她的声音嘶哑得完全不像她——
    “你们……准备干什么？”
    进化的滋味并不好受，赵有鱼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血液比岩浆还要炙热滚烫，在她的血管里左奔右突，那巨大的力量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裂。
    但这些疼痛，全都比不上她刚刚意识到的事，更让她惊恐万状。
    ——她那个没良心的爹，还有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饕餮，根本就不相信她，居然想着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一切。
    女孩脸上的纹路中透出金红色的光。
    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人类，显得怪异而神秘。
    但布偶先生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赵有鱼通红的眼眶。
    那不是进化带来的反映。
    那是她在强忍着不哭。
    “小鱼……”布偶先生停顿了一下，想要说“我是为你好”，可看着她那一滴降落未落的泪，喉头便突然哽住了。
    “我说了会保护所有人。我会保护所有人。”
    赵有鱼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了，那热度蒸干了她的泪水。
    这是很危险的事，她知道。
    可如果不尽全力，她总是会后悔的。如果大布偶，或者余跃，或者孙小橘，或者饕餮，或者其他这艘船上的活生生的人，因为她没有尽全力而死，因为想要保护她而牺牲，赵有鱼都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只要她还有战斗的能力，就总要去试一试。
    女孩再度腾空而起，几速度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金红色的灰烬从残影中飘飘荡荡地散落下来。
    她像一枚小火箭，或者一只飞向太阳的鸟，一往无前，不打算再顺从地心引力。
    事到如今，她好像……也就只剩下这一腔孤勇和如同燃烧起来一般的躯壳。
    既然要烧，就烧得旺一点吧！
    第91章 chapter 91
    chapter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