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云之南

作品:《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

    杜蘅来不及惊讶自己的敏捷。
    她抬起车窗,直觉使然,甚至没有费劲寻找便一眼发现几节车厢后,站台上一身军装的陈顺。
    起风了,他停住,笔直站在夜色间,手捧军帽,定格在那里,完全标准的军姿。不假思索的英武,诚然男性本色。
    仿佛长青不败的松柏。
    几乎同时,车轮轧动,猛地向前。
    杜蘅表情乱了一瞬。
    夜风吹起他的发,风很大,但她的真理永如星火,风是吹不灭的。
    陈顺伫立原地,并没有像电影诠释的送别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狼狈呼喊,喊得人尽皆知,大大宣泄自己的感情。
    他没有。
    他在原地,无声目送她。
    大西北辽阔无比,很锻炼远眺的本事,杜蘅在渐渐拉开的距离间,看见他的泪下得那样迅猛,不再是简单一行,陈顺任之流淌,不肯浪费一秒钟,错看一眼。
    如同丰碑,永望着她。
    杜蘅不知道,陈顺到底还是做了一回不理智的男人。
    生平第一次,为她脱离秩序。
    他必须送她,看着她坐上前往北京,回到嬢嬢身边的火车,他愿意做守望者,愿意做被留在原地,收尾送别的那个人。
    也该是他。
    中途急下火车,转站太原。
    一身热汗,终于,赶上了。
    火车轰鸣着向前,不断将杜蘅的长发吹动,万事万物一起沉杳,风尽管吹,并不影响,向前的火车不断拉远距离,也不影响。
    他不用开口。
    她也听见了。
    他用目光、用眼泪、用非物质的精神与灵魂告诉她,他满心真挚,克制,没有任何修饰的爱恋。
    那年在野柿林下,早在他到来前,她发觉了他。
    囚犯独有的敏锐,被准星或其他什么瞄准,背脊自动集中的芒刺感受,是最好的前哨。
    他说远远看到她,有多远,她知道。脑海在几秒内完成大致演算,从观测点到她身边大致需要多少时间。
    然而估算出错,他来得很快。
    他是赶来找她的。
    拧下的柿子是给她的。
    她都知道。
    75年12月8日,大雪,他用颤抖到几乎恐惧声音呼喊她,冲锋到她身边,一把捞起她,顶着狂风往回走,闷头走,步子稳到出奇。将她投上马背,几次无果,口气软了下来。
    “危险,别过去,好吗?”
    说这话时,她发现他右脸的伤口,鬓角皮肤掀开一块,往外冒鲜血,一半头发全是尘土,五官稳稳扎在脸上,眼睛雷电打闪一般亮。
    球状闪电变色时,她捧住他的脸。突来的亲昵惊动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原来人们口中的英雄也有失态的时刻。
    日出不美,在他眼里的日出很美。那天,在春日的马场上,他笑着贴近,整个人像一缕晨辉那样明亮,明亮地问她。
    “现在可以不可以吻一吻好人民?”
    很长的吻,风在他的吻中生死轮回无数次。他说别说谢,下次要说我是你男人,你喜欢我。
    大男人的小请求。
    说这话时,耳朵透红。
    他臊了。
    想到这里,杜蘅发觉心口一股酸涩的甜蜜,带点血气。和去年五月,不知怎么从考古现场走到军马场,朝他狂奔去时一样。
    风可以从固定变成液态。
    她的真理,轻盈地将她托举。
    “可以去北京,可以见嬢嬢了!”
    淡淡血腥气,在喉管盘旋,她很高兴。
    他仰头,望着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阳光气味,笑声爽朗,立刻回应她:“好,我们去北京,去见嬢嬢。”
    爱意浓烈,怀抱坚实。
    马背上的他、帐篷前的他、厨房里的他、收拾柴禾的他、连同夜风中,立在原地送别的他,都是垂照进阴暗的一缕缕阳光。
    她的真理永如星火,永不湮灭。
    火车不断向前,车窗外的夜色是流动的长河。深夜,车厢安静下来,只有零星几响睡熟的鼾声。这样一个夜,杜蘅用来想他。
    想着想着,夜便短了,似乎眨眼到天亮。
    还未到站,车厢中一片欢呼沸腾。
    有人慷慨吟诵“千里江陵一日还”,回家的旅途是这样轻松,轻快的小舟已然驶过万重山峦,家近在眼前。
    这不是杜蘅的感受。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六年,从漫天风雪走到云破日出。千里江陵无法一日还,她的舟不迅捷,江上的风大多逆转,但到底,行过万重山。
    她回家了。
    嬢嬢在哪,家就在哪。
    二月的北京,出着太阳,风却像刀子。
    谁都不在意,冷风一吹,车厢闷了整夜的学生们照样缩脖子,乐呵呵谈天说地,叁两成群拎行李,并肩同行。天可真冷,风好大啊……一句句,抱怨的字面说出祝福语的喜气。天可以尽管冷,风可以尽管大。
    杜蘅向来行李简便,她融在欢乐愉快的人潮中,出站。
    出站口前人流稠密,满是举着纸牌,问坐不坐车,住不住招待所的招徕吆喝,人声压倒风声。几所大学也举着牌子,学生自然吆喝不过生意人。
    大学新生接待站就在出站口对面。
    相比旁边几所学校,这里显得有些人丁不旺,几位把关的同学却很为这份“人丁不旺”自豪。
    杜蘅找到后,一位女同学请她在纸上填写自己的名字,核对录取通知书,并告诉她,学校的校车就在旁边,可以先上车等待,司机会送他们到学校去。
    “杜蘅!”
    “杜蘅!”
    杜蘅正要回答,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
    她回头。
    一道身影高举手臂,正穿越其他几所学校学生组成的重重人潮,努力用肩膀开路,向她靠近。不远处还有个不时蹦起来的少年,长年高原生活的皮肤得到北京水土滋润,颧骨完全褪出两块嫩肉,让他看起来像凭空打的腮红。
    “妈,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他妈才不等他。
    大步向前进。
    落在后头的少年一脸走丢孩子的委屈。
    戴着眼镜,齐肩短发,仍旧因为长度尴尬总有一边发角翘起。
    杜蘅还和当年一样,原地立正。
    这回她身后没有豆芽,也没有夫妻俩手抄的两份老报告——《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没有旁人对她有心的测试。
    赵瑞珍也就不必再次拿起告报,转身去到走廊,质问一起凑伙做饭的几位同事:谁干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更不必在有人回答,试试这个小犯人看不看机密科研报告之后,把人通通轰走,怒斥对方是想害她家老雷。
    那天的炸酱面居然还能吃上。
    杜蘅在书房,捧一碗冒尖的羊肉丁炸酱面。帘子外,雷鸣夫人赵瑞珍小声说:“小妮儿,多吃点,看你瘦得。”
    小妮儿指杜蘅。
    这样的称呼,不该出现在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间。
    江教授昨天说的人,原来是她——赵瑞珍。
    赵瑞珍一直在北京关注着杜蘅的高考情况。发现物理系赵教授,几名负责新生接待的学生立刻站起身,热情地向师长问好,赵教授很是亲切,每个学生的名字她都记得。
    说话间,不时深看杜蘅几眼。
    还是那样深刻的眼神,饱含长辈对晚辈,且是寄以厚望的晚辈的眷顾与关照。杜蘅向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她想见见亲人,不跟学校的车回学校了,赵瑞珍表示理解。
    小雷追上来,激动地问:“杜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得到杜蘅的肯定后,红扑扑一张脸,不知说什么好,提议给杜蘅带路,话没说完给亲妈一把拖住。
    小雷到底没跟成。
    从火车站到地铁,再下地铁出站。
    直到看见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胡同里打羽毛球,杜蘅突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双腿意外沉重。
    自行车修理部边上在剥豆的妇女们在议论,听说谁谁家的老太爷恢复名誉,打新疆回来了,每个月给五十元整养老金。
    妇女们说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面前走过的杜蘅。
    高考恢复后,来补课的学生多起来,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孩子。
    父母拼命省口粮,用攒下的不多的钱送孩子到两位老嬢嬢这里,多读书,多认字,别跟他们一样大字不识,只能在纺织厂,煤厂,百货商店里出力气,卖血汗。
    受过冻,菜要返青。
    熬过冬,春花要开好。
    院门大大敞着,是两位老嬢嬢欢迎学生的态度。竹竿架子上晒着满满一排干年糕、梅菜干、还有半只风鸭、一串漂亮的腊肉。
    每天有叁班学生,多的时候是四班。
    家长交的学费变成好伙食,又回到学生的肚子里。
    做嬢嬢的学生是幸福的,老妇人慈爱,不吝鼓励,再缺乏自信的人都能在这里收获一份老祖母对儿孙的宠爱。在老祖母眼里,你身上的长处多得很呢。
    阳光灿烂,嬢嬢一头白发银光闪烁,眼角挂着慈爱的褶皱。
    几个小毛头识字认真,她很欣慰。
    杜家老宅洗成眼前朴实小院,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杜蘅放下行李,从阴暗走进光明。
    沐浴在阳光下,眼看阳光里的老妇人抬头,向她看过来。在陈旧的目光深处,晃起一股短暂的光辉,微小的反应……可惜很快消散,再次陷入混沌。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她可以陪着嬢嬢一起等眉眉儿,无论多少日月,她陪着她。
    “嬢嬢,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