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44节
作品:《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说着这些话时的李敛,又现出了那晚在檐上歌后的脆弱,那时的脆弱令张和才无法言语,这时的却令他感到心肺俱碎。
垂望着她的神情,他无声地一叹。
江湖人四海为家。
江湖人,四海无家。
五指展缩了几下,他的手慢慢的、慢慢地抬起来,试探着探伸过去,轻触了李敛脸旁的一缕发尖。
他的手抖得厉害,也凉得厉害。
吞咽了一下,张和才吸了口气,道:“你……”
他方吐出一个你字来,李敛猛睁开双眼,扭脸看向他,那双隔着水雾的眸中赤火熊燃,烈烈的风刮起来,烧入这世间。
定定望着张和才,李敛轻声道:“张和才,你想说甚么。”
她的双眼灼灼,眸中有幽深的火,还有刀锋一般的等待。
她在等张和才的答案。
可与那赤燃的火相触,刹那便烧净了张和才单薄的勇,尽露出下面的卑怯。
他的手猛然一缩,顿了片刻,干笑一声道:“你、你可别睡了,再受风,又给爷爷我添麻烦。”
李敛仍是望着他,慢慢地道:“张和才,我受风,和你有什么干系?”
“……”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和缓,但张和才感到了平缓中的那股咄咄之势。
这咄咄许并不是推远。
他想。
可若它不是推远,又是什么。
又能是什么。
垂下头,张和才望着缎袍上绣的素花,久久不能生言。
“……”
在这股沉默中,他感到有一股长风无声刮着。
它一直刮起着,时而带动旌旗,时而贴地慢走,时而大做起来,刮出刀锋,卷杀几个人。
而现在,它已刮到尾了。
闭起眼,张和才发觉自己能清晰地看到它,看到它幽冷的风刃,还有它微带缱绻的风尾。
它要走了。
她要走了。
“我要走了。”
睁开眼,张和才猛抬起头看向李敛,心中的慌乱尽数流泻。
“你甚、甚么?”
撑起身,李敛吸口气道:“张和才,我要走了。”
“……”
张和才怔忡片刻,无意识般道:“你要走?”
他又道:“走去哪?”
李敛一笑。
“走出去,走回江湖里。”
一个回字。
“……江湖里?”
“不错。”
“又去何处?”
“……”
李敛好似为这车轱辘话感到好笑,耸了耸肩。
伸手够过酒壶,她又打怀中变出一个杯子来,倾了两杯,递给张和才一杯。
放下酒壶,李敛与他轻碰了一杯,瓷与瓷相撞,铮的一声,仿若一个尾音。
望着他,李敛平声道:“张和才,很高兴认识你。”
“……”
张和才的手捏着酒杯,捏得指缘泛白。
半敛下眉眼,李敛垂眸饮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来,她眸中火灭却,风刮去,支离破碎尽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个笑。
怔怔望着这个笑,张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哆嗦着,在手掌上抠出一排月牙样的伤。
李敛笑道:“老头儿,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张和才没有言语。
李敛又道:“起码杯子还给我吧?”
“……”
张和才还是没有言语。
李敛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将酒壶放下来,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脚踩着那滴水兽的颅顶,她回过头来,点了一点头。
“张和才,我走了。”
话落,李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头至尾,张和才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四十一章
李敛走后, 张和才在屋顶上坐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举着手中的那一杯酒, 直到中天上的月跌到树梢后去。
忽一抬手, 张和才仰脖喝下了那一杯白金。
酒过舌而滑入喉,乳味的甜勾着浅淡的辛辣落进胃袋, 巧巧绕了一圈,返上来一缕沉香。
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
甚么也没有。
张和才坐在原处宁待, 许久, 他吞咽了一下, 看了眼酒杯, 突兀感到一阵没头的失落。
对酒, 对风, 对这尘世。
对自己。
忽然深吸口气站起身, 他猛在瓦上摔了那只杯, 伸手打怀中掏出一根麻绳。
瞧了眼地上的梯子, 张和才嗤笑一声,甩下麻绳爬到地上。
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子, 他抬脚踹开横着的竹梯, 推了门朝外院大步而去。
夤夜之中道旁无光, 张和才却心挂明灯,一路飒飒而行, 半点停留也没有。
掏出全府钥匙捅开园门,张和才在院子里略一停留,很快去到后方仆从护卫的住所。
门前的夜守倚着门在打瞌睡, 他瞧都没瞧他转去后边。
使了个大登仙,张和才攀着绳登上后边的女儿墙,顺着墙头爬上一旁的树冠,又从树冠跳到了檐子上。
张和才身子笨,沉,跃上屋去时踩出一片硌硌声。他在这硌硌声中半蹲下身子,展着臂稳了稳,微喘着气朝上爬走,略一估算后,停在了大梁上方。
抬手掀开瓦,他垂眼下望,果不其然见到了李敛。
张和才这几下声儿太响了,李敛不想醒也得醒,她环手斜倚着大梁,微抬着眸,从眼角朝上看。
见到是张和才,李敛愣了。
抹了下脸,张和才冲她笑笑,道:“七娘,你还没睡。”
他有些微喘,言语合着笑,泼洒出一些傻气。
李敛叫他逗乐了,下意识笑了一下,笑过却又愣了。
二人对视了许时,李敛才轻轻道:“早已睡了,教你吵醒了而已。”
“啊……。”张和才吸了口气,脸苦下来,跪趴在瓦上道:“对不住。”
又道:“你别气我。”
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忽又抬起脸来,看着她道:“你甚么时候走?”
李敛眉头一动,慢慢挑了起来。
她终于有点回过神,轻笑一声道:“老头儿,你喝醉了?”
张和才立时瞪眼:“醉?姥姥!”
他这一声又尖又高,声音直冲出去,险些吓醒了底下宿着的人。
李敛瞅了眼底下,回过头来,乐了。
“老头儿,你喝了酒脾气可不小啊。”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伸手指她道:“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脸,你老实和我说,到底甚么时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