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45节

作品:《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
    李敛看着他,眸中灭却的余烬闪了闪,慢慢的,风再度低吹,星火又起了点点。
    她轻声道:“我明日就走。”
    张和才呆了下,道:“哦。”
    立刻又道:“明日?!”
    李敛道:“对,明日。”
    张和才又道:“那你上哪儿?”
    李敛道:“我要随裘家的商队上京去。”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那你……你衣裳带够了吗?”
    李敛停了一下。
    “甚么?”
    张和才道:“京城不比这儿,这个年节白天儿热得透透的,夜里又凉,你光穿两层纱不成,夜里要受凉。”
    又道:“夏日里受凉可不痛快,有你熬的。”
    不待李敛答,又切切问道:“衣裳带够了吗?”
    “……”
    定定与他对视,李敛忽感到一阵迷茫。
    她仔细回想自己的一生,是否有人问过她出行时衣够否,饭可温。
    她攥着这句话四下巡梭,却发现莽莽天地间,无处可下锚。
    张了张口,李敛慢慢垂下头,笑了。
    待仰起脸,她松开环着的手坐直身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轻柔地道:“带够了,你放心罢。”
    这几个字低缓平直,温柔得仿若长夜。
    这仅仅丝缕的温柔,让张和才噎住了。
    他感到鼻梗发酸,整颗心软和地摊开来,滴滴答答的朝下淌。
    他一时梗着嗓子,想不出来该说甚么。
    片刻,张和才笑起来。
    笑貌是一只撕开的破口,他脸上一种悲苦的快乐潺潺而流,遮掩不住地倾泄而出。
    人间之事,常你进一而我退一,张和才却从未这般奢想过。
    若退三,退十,退千百而终得一,那便也是乐了。
    你在千百中进来一步,一步就行。
    一步,我也心甘情愿。
    这悲苦的乐荡荡流淌,四溢而出,李敛只需伸一伸舌尖便能品尝到。
    沉默许时,她忽起身,钻入了这片悲苦中。
    攀住瓦檐上的洞,她反手翻开几片瓦,将洞拓大,身子一缩,顺着那钻了出来。
    把瓦都安回去,李敛来到张和才身边,抓了那麻绳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蹲下来,李敛道:“正好,我有事情要问问你。”
    张和才吸了口气,伸手虚招着她道:“你坐下。”
    “嗯?”
    李敛愣了一声。
    “上边儿陡,你坐下,别掉下去。”
    “……”轻笑一声,李敛道:“我不会掉下去的。”
    张和才抬手按住她的肩,“我的姑奶奶,你可坐下罢。”
    李敛笑道:“哟,蹲着就能涨一辈,那我站起来你不得叫我祖宗。”
    张和才好像忽然之间笨嘴拙舌起来。
    见他一副很头大的样子,李敛嗤嗤笑出声,终于顺着他的劲儿坐下了。
    再吸了口气,张和才道:“你打谱问甚么事儿?”
    李敛道:“张和才,那天夜里你拿走了一封信。”
    “……”
    她问道:“你把信藏哪了?”
    李敛没有说是哪一夜,但二人都清楚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夜。
    沉默了良久,张和才低声道:“……你问这做甚么。”
    李敛淡淡道:“张和才,你把信给我。”
    张和才悚然抬首。
    他面上怔愣只一瞬便化作了了然,了然里又生出了千百心绪,两极苦乐。
    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自己退了千百步,而回头过去,竟也在那暗夜长路之中,进了千百步。
    “你要、你为我去——?!”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
    李敛打断他。
    “那信我原想明日去偷,既然你今日来了,那便今日也行。”
    她道:“张和才,你莫不是以为杀了两个紫衣狗,再缩起自己的头,事情就永远了结了罢?”
    “……”
    张和才的手紧捏着她的肩,唇舌哆嗦着低垂下头。
    “不成,这不成……”
    李敛仿佛没有听到。
    拿下肩头的手,她松松地抓着。
    张和才的手很凉。
    握着它,李敛道:“张和才,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她的话一根钢针刺穿这长夜,狠狠钉在地上,顶住了这软弱的人间。
    我信你。
    张和才的手猛然收紧,紧紧攥着她的,握得李敛虎口生疼。
    他几乎哭叫出来。
    “姑奶奶,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去,算我求你了可千万别去!别搅和这事儿!你这、你这不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吗?我张和才是个甚么东西,就是摔地上了砸烂了,也就给上等人听个响儿,泥子儿一样的玩意儿,根本不值!你别,别,七娘,我求你了,别。”
    扯扯嘴角,李敛望着他的面孔,面上风沙坦坦。
    “张和才,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她一字一字道,“你帮我瞒了贺铎风,我便帮你,了结此事。”
    “我不要你报恩!”
    张和才生生拉着她,抬起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孔,高喊出声来。
    “我要你别入那黄泉啊!!!”
    “……”
    路边野鸭一声嘶鸣,付出一些徒劳,震荡起一些无言的情感。
    李敛垂下眼。
    片刻,她声音极低、极低地道:“我也……不全是为了报恩。”
    漂泊的心意暗暗,女人的皮囊中装着千万游荡,摔打出一副刃锋般的魂。
    刀也好,火也好,权柄煌煌,抵不过女人一双肩膀,一杆脊梁。
    风起了,焰也起了,烈烈作响的风中,有谁私语绵绵。
    我想你活着。
    我想你活着。
    我想要你比我,更加心无旁骛地活着。
    是谁在说。
    又是谁在听。
    慢慢抬起眸子,李敛盯住张和才的眼睛,绽开了一个笑靥。
    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她轻轻笑。
    “老头儿,你不信我的手段?”
    话落,又道:“老头儿,你怎么比女人还爱哭。”
    张和才被刺了一样缩了下,不知是躲她的手,还是躲她的话。
    瑟缩过了,他面上渐生怒意,咬牙切齿地狰狞着脸孔,他似酝酿了些极不好听的话,可到了最后,却只硬吐出一句。
    “别去。”
    他道:“别去。七娘,真的,别去,为我,不值得。”
    李敛道:“你怎么知道不值得。”
    张和才猛地摇着头,吞咽两下,泪又出来。
    他哽咽着,甚么也说不出来,甚么都忘却了,只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劲儿的,紧紧攥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