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维邪面色惨白,一双鹰目死死盯着贺千空,声音几不可闻:“你到底是谁?!”
    如此手段心机,乌维邪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身影。五年前,老单于带着匈奴部落趁着冬日天寒地冻,大周朝边关空虚,攻入边关,开始一切顺利,可打入城池中,匈奴部落发现街道沿街百姓不见踪迹,城中到处设下陷阱,那一战,大周朝以极少的兵力拿下了匈奴,老单于也死在城中。
    乌维邪侥幸从中逃脱,那一战的守城将领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
    诱敌深入,断其后路。
    与贺千空今日的手段如出一辙。乌维邪不得不多想。
    然而贺千空理也没理他,只是收回长剑,负手而立。暗紫衣角停止翻飞,他沉声道:“你输了,收回觊觎我妻子的心思,她是我的人,将与我生死与共,生同衾死同椁。”
    “如果再被我发现你有非分之想,我会剜了你的眼珠子!”
    他这番话重复了两遍,分别用了汉语与匈奴语,掷地有声,最后一句透着隐约的血腥之气,惊得案几边的众人浑身一抖。
    离他最近的乌维邪更是控制不住,向后连退几步,才躲过贺千空周身散发的凌冽寒气。
    事已至此,乌维邪还有何可言。
    他抹去脖颈血丝,拱手道:“常言道美人配英雄,想来也只有贺夫人这般美人,才能与镇国公世子堪配。”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乌维邪学着汉人姿势笨拙鞠了一躬,贺千空却眼皮没抬一下,径直走到大殿中。
    “臣不负陛下所托。”贺千空行了一礼。
    “好好好!”成景帝大喜过望,这一结果狠狠打了匈奴的脸,他如何不喜。
    琉璃灯罩之下,灯光如水。案几边的众大臣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举杯庆贺。
    贺千空暴虐名声在外,往日是无人愿与他深交。
    可如今大臣们起身,各个好似素日里与贺千空有多深的交情,夸赞之词不要钱般往外冒。这群文人肚中墨水多,夸起人来变着花样,开始还矜持一些,到后来越说越夸张,都快把他夸成上天入地第一人。
    贺千空开始还受着,听得久了,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干脆阴沉着脸,希望他们知趣点。
    一旁的广平侯自顾自斟了杯酒,没去凑这个热闹。他看了看人群中的林青峰,不由心底叹气。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刚才的比试大部分人只是看个热闹,夸奖下贺千空的武艺。可广平侯却窥出贺千空武技之下的手段心思,乌维邪一身怪力,弯刀在手,极难应付,今日上去的若不是贺千空,这胜负真是不好说。
    再看他没心没肺的大儿子,广平侯长叹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群臣喧闹一阵,大殿之中气氛回暖,乌维邪脸色却难看下去。
    这群文人,夸赞贺千空之时,定要拉上他,将他武艺贬低一番。
    成景帝一瞥之下,心下了然,笑了笑道:“好了。”
    众人方止住言谈。
    成景帝一挥手,乐声四起,琵琶、竖笛纷纷奏起,舞姬们步伐婀娜,缓步行至大殿中央。
    众人不再提起刚才之事,乌维邪脸色缓和,拿起案几上的金樽,啜饮一口,眼睛却仍盯着贺千空,不知盘算什么。
    大臣们喝酒谈笑,气氛恢复如常。
    且说命妇这边,她们坐席靠后,落在大殿后方,这里灯光稍逊,女眷们大多聚在一起聊天,并不吃酒。
    前殿贺千空与乌维邪决斗消息甫一传来,林姝蔓的手微微颤抖。
    命妇们的视线如针扎,投射在她身上。
    隐隐有人嗤笑:“真是个狐媚子,竟惹出这等祸端。”
    王氏面上一寒,重重将手中银筷撂在案上,沉声道:“谁在说话,不如大大方方站出来说!”
    殿内一时无声。
    王氏人缘好,一开口,便有命妇帮腔,“是呢,世子这是为国出力,我倒要看看是何小人,背后里嘀嘀咕咕!”
    霎时,女眷们皆闭了嘴,不敢多言。
    宋若静担忧看了眼身侧的林姝蔓,她额头密布汗水,身子颤抖,似有无限担忧与害怕。
    宋若静忍不住道:“蔓蔓不必理会碎嘴之人。”
    花灯之下,林姝蔓弯起唇角,勉强笑笑。
    她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闲言碎语。
    前世,她嫁给刘怀玉,自然不够资格参加这次宴会,也没遇到乌维邪,当晚,乌维邪还是寻了个理由挑衅,但出战的是御前禁军首领,禁军首领护卫皇家,身手了得,可与乌维邪交锋之下,却招架不住,最后竟被乌维邪当场斩杀于大殿之上!
    乌维邪野心勃勃,便是要在宴会上给大周朝一个下马威。
    事后他谎称失手,成景帝并未追究,大周朝失了面子又没了里子,损失惨重。
    林姝蔓握紧袖中玉手,手心汗意涔涔。
    重生后,她第一次自责愧疚,若因她的原因,贺千空遇害,或是受伤,怎生得好!
    近来,贺千空忙于朝政,两人每日交流有限,她根本来不及提醒他。
    她眼眸隐约有水光,直直盯着花灯璀璨的前殿。
    忽的,一个身影出现在光影中,待近了些一瞧,居然是皇后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笑盈盈的行了礼:“给各位夫人请安。皇后娘娘体恤各位不知前殿之事,特令我为各位夫人讲述一番。”
    他抬头道:“镇国公世子大败了大单于乌维邪!”
    话音落地,林姝蔓身子一松,差点向后倾倒。
    她咬了咬下唇,急切道:“世子……可有受伤?”
    小太监道:“夫人不必担心,世子武艺高强,并未伤及自身,反倒大败乌维邪。”
    第100章 长毋相忘
    小太监口齿伶俐,抑扬顿挫,像讲评书一般,将贺千空与乌维邪比试一事描述得绘声绘色。
    女眷们不知不觉全被吸引了心神,随着他的讲述惊呼连连。
    只有林姝蔓,汗水湿透了她背后的素色上襦,她双手颤抖斟满眼前茶杯,大口吞咽。
    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缓了过来。
    恰在此刻,小太监讲完了两人比武经过,笑道:“贺大人这才收了剑,乌维邪脸色惨白再无还手之力。”
    随即,小太监将贺千空所言复述出来,叹道:“贺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乌维邪心生惭愧,甘拜下风。”
    这话一出,后殿之内,议论声四起,无数双眼不由看向林姝蔓。
    要知道女人和男人想问题角度不同。大臣们只看到贺千空武艺了得,狠狠挫了乌维邪的气势。
    女眷们却想的更深点。
    不提贺千空这身武技,便是他的胆识、勇气,以及对林姝蔓看护之意,让在座命妇不免心里泛酸。
    乌维邪何等厉害,有几个男子肯冒着生命危险上前一战。
    贺千空呢,不仅战了,还赢了,再品品最后两句“生同衾死同椁。”
    啧啧啧,何等深情动人!
    有些年长的妇人想得多,不由交头接耳:“听说世子房里还没有伺候的人呢。”
    立即有命妇点头附和,这不是什么隐蔽事。
    各个女眷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京都里的公子哥,哪个房里没有几个伺候的丫鬟,后院还得有抬房的姨娘,保不准外面养着外室,花街里有着红粉知己,总之,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
    便是新婚燕尔之际,也少不得左拥右抱。
    女眷们思索起自家烂摊子,再看看林姝蔓,虽面有忧色,气色却红润精神,一瞧便是生活舒心顺利。
    有命妇阴阳怪气道:“没房里人又如何,那副暴虐嗜血的性子,左不过一时新鲜,到时候怎么哭都不知道。”
    话里意思众人都懂,可却无人接话。
    性子暴虐怎么了,也没见打过、骂过林姝蔓,反倒被捧在手心呵护,日子和美顺心。
    有刚新婚的女眷道:“唉,便是性子嗜血又怎么了,这么护着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就是林家娘子命好,之前谁能想到镇国公世子如此,真是让林家娘子捡了个大便宜。”
    确实如此,当初赐婚旨意一下,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幸灾乐祸,可如今呢,人家日子越过越好,反倒是她们,家里公婆姨娘一堆糟心事。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伤心事,一片沉默。
    小太监还在吹嘘贺千空多么英武,可场上除了林姝蔓也无人再认真听了。
    当听到小太监复述的话,林姝蔓激烈跳动的心脏不由一滞,她双手绞动,耳畔是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可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却莫名浮现男人冷清的眸子,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侧轻轻唤她夫人。
    莫名的,红霞漫上林姝蔓如雪般的脸颊,沉沉浮浮的一颗心好似终于着陆。
    倏然,她有些想见他,急切的、非常的、想念他。
    小太监讲完了,行了一礼便告退。不多时,前殿又来了人,这次是冯总管,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小太监,每人都手捧托盘。
    冯总管道:“世子夫人,陛下有赏。”
    成景帝大手笔之下,赏赐了成堆的名贵香料、药材,名家字画、金银古玩、零零总总数十件,冯总管念着礼单,半刻钟才念完。
    冯总管又道:“还有一样,是对长毋相忘银带钩。陛下感慨世子与夫人之间情深,特赐下此物。银带钩内侧刻着铭文‘长毋相忘’,底部三个同心圆寓意‘永结同心’,陛下祝愿世子与夫人能够白头偕老。”
    立时冯总管身后的小太监手捧托盘上前,冯总管掀开红布,露出托盘上的银带钩,钩体为龙首形,钩身错金,上面雕刻圆涡形云气纹,用于女子腰间,束紧腰带之用。
    林姝蔓瞬间了然,成景帝赏赐未必是被贺千空与她的情谊感动,很大可能是想找个由头赏赐贺千空,可若直接赐物,无异于打了乌维邪的脸,如此便赏赐给她。
    即便明白,这赏赐作秀成分很大,林姝蔓还是不自觉红了脸,心脏砰砰直跳,耳畔嗡鸣作响,大殿之上琉璃灯罩下的幽幽烛火,在她眼底变得花白一片。
    良久,她才定下心神,在冯总管和善目光下,接过托盘上的银带钩。
    普通的带钩皆为一个整体,可这个带钩却能沿着中心分开左右,分成一模一样的两半,中间用内侧铆钉相连接。
    银带钩内侧用小篆刻着“长毋相忘”。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霎时间林姝蔓便知,这首诗出自汉代的《诸侯王为后妃题词》,大意便是长久欢乐,永不停止,情长意久,永不相忘。